2017年6月10日,農歷五月端午剛過,時令正在芒種與夏至之間。
按照縣文聯(lián)的安排,我去勝利鎮(zhèn)畈里邊村六組樓下塆尋訪自主脫貧戶胡建平,一個年逾古稀的普通老人。車過勝利鎮(zhèn),通往松子關村的省級公路正在改擴建,一路顛簸,加上連續(xù)多日的斜風細雨,綿綿未開,通村通組公路更是泥濘不堪,艱難前行。不過,這樣的季節(jié),這樣的陰雨天氣,犁耙水響,正是農家盤田插秧的大忙季節(jié),這雨水,貴似油呢!
樓下塆,坐落在羅田最西北落梅河與打鼓河交匯處南側的一個山洼里,高高的石霧山腳下。全塆八九十戶人家,都姓胡,是我本家,雖然與我老家是兩個村子,卻同族同宗,一譜所修,我曾去過多次。在我一直以來的記憶中,樓下塆真的是一個貧窮破舊的小山村,人多田少,土地貧瘠,山間樹木稀零,經濟林少,即便是改革開放至今的幾十年來,別說出什么達官巨賈,就是連日子過得稍稍富足的農戶也不多,到今年精準扶貧困難戶精準識別時,全村還有46戶128人仍沒有脫貧,是我縣106個整村推進精準脫貧重點村之一。
說實話,采訪的對象胡建平是我的遠房大叔,今年72歲了,一個頭發(fā)花白、干瘦干瘦的老頭兒,就像塆子后面那日夜流過的落梅河的一滴水,對面山上四季榮枯的一棵小草,平凡得不能再平凡,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在農村隨便哪個塆子里,都能找出一大列來。進塆子之前,我還在左思右想,卻依然猜不出來他有什么好采寫的?我冒這么大的雨,驅車近兩百里,從縣城趕到這偏僻的小山村,會不會就像走了一趟親戚,吃一餐飯后,空手而歸呢?!
我從小喊胡建平為四叔,對于他的身世和家庭境況,當然再熟悉不過了。他出生于1945年,幼年時兄妹眾多,家大口闊,一貧如洗,艱難長大成人。成家后,先后育有三子一女,就像大別山里千千萬萬終生躬耕鄉(xiāng)里、勤扒苦做的農民兄弟一樣,四叔一生面朝黃土、起早貪黑地勞作在石霧山下這片薄薄的田地上,年復一年,艱難撫養(yǎng)幾個孩子長大成人。
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,過繼給三哥的大兒子成家,大女兒出嫁,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好轉,誰知天不遂人愿,家遭變故,次子竟然患上了精神病,漸漸發(fā)展成為狂躁抑郁型精神分裂癥,每次精神病發(fā)作,輕則將家里的家具、炊具、碗碟砸得稀巴爛,重則提棍、提刀亂追亂砍,追殺父母,甚至縱火燒屋;疾〗陙恚氖逡呀浻洸磺灞淮騻涂硞嗌俅瘟,記不清住院多少次了。幾次不是旁人冒險奪刀奪棍,四叔夫妻兩人早已命喪黃泉了;己⒃鴥纱吸c火燒著了幾間棲身的土磚瓦房,不是全塆人都出來緊急救火,一家人早就無處棲身了。
那時,我縣精神病院還沒有條件統(tǒng)一收治重性精神病人,加上家庭貧苦也無錢作系統(tǒng)治療,無奈之下,只有用鐵鏈將孩子鎖在家里,任憑其整日整夜哀嚎、掙扎,也眼睜睜地無計可施。忘不了那許許多多的寂靜夜晚,全塆人都在他的恐怖嚎叫中顫栗難眠。有幾次,他竟然掙斷鐵鏈,逃出塆子,并胡言亂語要殺死全家,可憐胡建平夫婦只有一次次地躲到山上,甚至逃到安徽親戚家里避難數(shù)月,不敢回家。
家有重性精神病患者,可謂是全家的劫難和噩夢,四叔一家,正是為此而因病致貧,因病返貧的典型代表。
在其他村里吃過午飯后,驅車到達樓下塆時,已經下午一點多了,大雨仍未停歇。村支書胡勝堂帶我在樓房和土磚房并存的塆中旮旯里穿行,到處散發(fā)著初夏的霉味。七彎八拐地轉過那已無人居住的舊屋廊下,小心踏過去年七月初那場特大暴雨中倒塌的殘垣斷壁,在塆子最后找到了四叔的家,一層兩間的灰砂磚房,室內和外墻并未裝修。
四叔的老伴在家,我喚四娘,半天終于認出了我,扯著手親熱地寒暄了一番,說四叔不在家,還在山那邊的田畈里扯秧苗。我說這大的雨,又到了吃中飯的時候了,么還不回家?四娘說,恁個老殼子不聽話,他說這多時才下的一場好雨,正是扯秧插秧的時候,不敢耽誤,上午要趕緊扯,下午要灌水耙田把秧苗插下去。我又問你家三兒子呢,么不回來幫忙?四娘說,一直在外打工,很多年沒回了。想起四叔古稀之年,這么大的雨里,還要如此勞作奔忙,我一時心里黯然。
不多時,村支書從山那邊喊回四叔,我出門迎候,看他頭戴斗笠,肩披蓑衣,身上汗衫、褲子和臉上沾滿泥漿,面龐瘦削,頭發(fā)花白而稀少,耷拉在頭頂,一如多年前我來塆子里時看到的那副樣子,中國老農的經典模樣,只是更老了,眼睛卻還有些炯炯之色?吹轿液,笑瞇瞇引進屋里,卸下斗笠蓑衣,坐在小四方桌子前面,仰起脖子,咕嘟咕嘟喝了一泥巴壺茶水,緩了一口氣,然后招呼我和支書上桌吃飯。我已吃過午飯,便謝過了。瞅了桌上的幾樣素菜,不過是一盤黃瓜、一盤莧菜、半碟花生米和一碗黑糊糊的自制甜面醬,主食是鍋盔粑和稀飯,四叔和四娘就著這幾樣素食,埋頭呼啦呼啦吃得正歡。
此時此刻,我當然不會借用城里那些營養(yǎng)過剩人們的眼光說這是健康食品,綠色食品,對于一個每天上山下田干粗活累活的老農來說,菜里是該有點葷腥的,此情景,讓我心有戚戚。雖說現(xiàn)在已經不是缺衣少食的年代,農村生活富足的家庭也很多很多,但依然還有很多貧困戶過著清苦困頓的生活,或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,或是五保戶,或是因病致貧的家庭,他們需要黨和政府的陽光雨露,需要社會各界人士的幫助與扶持。由此,我也想到,黨中央國務院實行精準扶貧政策真是太好,太及時,太有社會意義了。
邊吃邊聊。提及患精神病的二兒子的近況,四叔說送到了縣精神病院長期住院治療,解除了一家人和全塆人的后顧之憂。又問每月的住院費和生活費哪里籌集,四叔寬心地說,住院費全免,由國家負責,生活費每月350元,雖然要自家出,但縣民政和殘聯(lián)已將孩子鑒定為一級殘疾,每年補助六千多元,剛好夠生活費,并買點衣帽鞋襪。國家近些年來對重性精神病患者管理的一系列政策,順民心合民意,解決了多少患者家庭的惶恐和無助,解決了他們的心頭大事和終生牽絆。聽到這些,我真的很欣慰。
看到四叔住的這一層簡陋樓房,似乎剛建不久,內外都未裝修,二樓未建,我便有些疑惑,問起原來住的老屋幾時拆除的,四叔嘆息了一聲說別提了,去年6月30日一整夜的暴雨,7月1日凌晨四點多,老瓦房在瓢潑大雨中倒塌了。我駭然驚問當時屋里有沒有人,四叔說老兩口都在屋里睡著,聽到墻裂和瓦片落地的聲音后驚醒的,兩人剛披上衣服跑出門外,住了幾十年的老屋便轟然一聲倒塌了,本來就簡陋寒酸家里,所有的家具、桌椅板凳、鍋碗瓢盆、糧食衣服幾乎都毀于一旦,一夜之間,本來就窮困的家變得一無所有了,一生沒有享過什么福,到老來還要遭受這樣毀滅性的打擊,老頭老媼在漆黑的夜雨里抱頭痛哭,塆里幾家鄰居聽到哭聲后起來一看,也是垂淚,將四叔四娘引到家里,慢慢勸解和安慰,算是度過了那個驚恐難忘的一夜。
在野菊坳的災民安置點住下來后,好強的四叔沒有坐等鎮(zhèn)政府的安頓和后續(xù)救濟,而是下定決定要重建家園。他回到老屋的廢墟上,找來板車,頂著烈日或是大雨,一車一車將殘磚、泥土、碎瓦拉出塆外,清理桁條和殘破家具,整整一個多月,才將場地清理干凈。然后,又一個人一鋤頭一鐵鍬地挖掘和平整地基,沒有請一個幫工,又耗時一個多月。九月初,待一切就緒后,四叔便腆著臉四處去親戚、鄰里家借錢,湊足了兩三萬元,或買或賒,運回灰磚、水泥、鋼筋,一個人肩挑背扛,螞蟻搬家,將這些建筑材料從卸車的地方運到地基處,個中的艱辛和勞累無以言說。
九月底,四叔選了一個好日子,請來親戚朋友和鄉(xiāng)鄰們,兩天就砌成了這一層的灰磚房,澆灌了水泥屋頂。老兩口一番辛苦,自力更生,竟然在古稀之年否極泰來,住上了不懼風霜雨雪的樓房,十月底搬家的那天,四叔自斟自飲,喝醉了。年底,政府的倒房補貼也發(fā)下來了,幾萬元,四叔用這付清了材料款和工錢,還清了借的帳債,過了一個最為舒坦的新年。他逢人便說,不是政府的倒房補貼,借的債我到死也還不完,要永遠感謝黨和政府的恩情,感謝精準扶貧政策接地氣、惠民生,解決了貧困百姓的頭等大事。
住上新房子后,四叔似乎愈發(fā)老當益壯、干勁沖天了,年初,在精準扶貧工作隊和村委會的支持下,四叔貸款買來十幾只山羊和幾頭黃牛,發(fā)展養(yǎng)殖業(yè),要做一個自主脫貧的模范戶。怪不得我來時看到四叔的屋后栓著好多牛羊,叫得正歡,都長得油光水滑,膘肥體壯。大約,一輩子閑不住的四叔,還要繼續(xù)在石霧山上做一輩子老牛倌、老羊倌了。
吃完飯后,大雨轉為毛毛細雨,四叔沒有歇息,又披上蓑衣,戴上斗笠,馱上犁耙,牽著耕牛去塆前的田畈里盤田插秧,我也該返程了。
站在路邊,目視著水田里吆喝著黃牛耙田的四叔,我突然明白為什么鎮(zhèn)里要將這樣一個平凡普通的老農推薦為我的采訪對象,原來,四叔身上,真正展現(xiàn)了千百年來我們老百姓和貧困農民所需要傳承的勤勞、樸實、堅韌、熱愛勞動、自力更生、艱苦奮斗的精神,體現(xiàn)了不等不靠、不怨不艾、自強不息的品格,這種精神和品格,正是我們這個時代,這個國家所需要的,正是精準扶貧工作中所應該大力倡導、大力弘揚的。
俗話說,扶貧先扶志,治窮先治懶?纯唇袢辙r村,還有一些貧困戶坐等國家救濟和扶持,自甘貧窮,因懶而窮,愈窮愈懶,愈懶愈窮。少數(shù)貧苦戶家里有壯勞力,卻整天游手好閑,抹牌賭博,不愿干一點重活粗活,甚至對國家的物資救助和單位、個人捐贈的生活必需品、糧油米面都不感興趣,只對現(xiàn)金喜笑顏開,接到錢后轉身便去打牌喝酒,不干正事——他們骨子里正缺乏四叔的這樣一種精神、品性和意志。
我想,這正是我們精準扶貧工作中所必須關注的社會現(xiàn)象,必須大張旗鼓地予以引導和糾正,要給有能力自主脫貧的貧苦戶們灌輸“貧窮落后不光榮,好吃懶做很可恥”思想,讓中華民族勤勞勇敢、自強不息、窮且益堅的精神發(fā)揚光大。
立脫貧之志,鼓奮進之氣,感扶貧之恩,72歲的四叔,我挺你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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