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巧兒帶著小男孩走出了齊家,走得毫無準備,就一只蛇皮袋裝了幾件衣服,放在肩膀上背著。劉巧兒走到塆前的崗子上停下步子,回頭去望齊塆,看到塆前的高地上,婆婆和傻子姿態(tài)迥異地站著。婆婆兩手垂搭在衣襟上,縮肩,又極力昂起頭來張望巧兒的去路,風揚著她的白發(fā),顯得既無奈又悲哀。傻子依舊保持一貫的模樣,叉開兩腿站立,穩(wěn)住肥碩的身子,眼望青天,目光放得很遠,似乎要把無底的蒼穹穿透。他已經(jīng)置身在另一個世界,回不來,只把這個吃喝拉撒的軀殼丟在齊塆,生不得,也死不了。
巧兒知道,在他們的背后,還有一個人正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抽煙,那就是齊家的大哥齊福來。此時齊福來深陷一片煙霧之中,靜止,像一座撼不動的山。巧兒出門時路過他家的門口,喊他一聲,他沒應,只看見一頭亂發(fā)中的幾根鬢毛抖了一下。就這么一抖,巧兒知道齊福來心里活動過,想叫她不要走。但是巧兒知道,他是不會留她的。即使他留,她也不會答應,這點他們沒商量過,但是已經(jīng)達成了默契。巧兒的嗓子緊了一陣子,忍著淚,把心腸一硬,扭過腦袋,拽了一把小男孩,離開。
說起來還不是你們逼我的!巧兒這么想著,心中負了氣,腳步便變得輕松些。但她分明感覺到婆婆那一雙混濁的眼球,始終追趕著自己,真是個心腔透亮的老婆子呀!巧兒忽然覺得脊背發(fā)涼,腳步也有些遲疑了。說是他們逼的,其實誰逼得了自己呢,歸根到底是自己蓄意要離開。
婆婆有一雙雪亮的眼睛,自始至終明察秋毫,這是巧兒領教過無數(shù)次的。婆婆把巧兒的逃離之心,歸結到小兒子齊福滿變成傻子這件事上。從最初起,她就竭盡一把老力討好巧兒。只要巧兒有一點煩躁,她立馬顛著小步子過來安撫,叫巧兒發(fā)作不得;遇上巧兒有什么需要,她也立馬心領神會,盡最大可能幫她實現(xiàn),也叫巧兒發(fā)作不得。她叫巧兒為女,女不是母親的小棉襖么?她要巧兒緊緊地,順服地貼著她,生是齊家人,死是齊家鬼。
傻子完全不能自理的時候,常把屎尿拉在褲子里,拉在床上。巧兒一沾上那些贓物就會嘔吐,一吐起來眼淚鼻涕一起流。婆婆就急忙過來,把巧兒趕得遠遠地,自己換的換,洗的洗,再噴一屋子花露水。巧兒后來就喜歡花露水了,婆婆叫大哥齊福來兩瓶兩瓶地買,放在巧兒的梳妝臺上,擰開蓋子,整天整夜透著香味。
傻子情緒多變,煩躁起來兩條眉毛一提,呼呼地喘,把自個兒擠得滿臉通紅,必須拳打腳踢地發(fā)泄一通才能平息。傻子的拳腳單單只認得巧兒,常常把巧兒打趴在地,眼眶烏紫,口角腫脹。這時候,婆婆就會沖過來,護住巧兒,像護自己的犢子。婆婆會張開兩只枯瘦的手臂,弓起身子在巧兒頭頂上罩著,形成一個盾。巧兒被打得無處可逃時,就直往這個肉盾里鉆。婆婆將背撂給傻子,讓兒子出傻氣。婆婆背上顯出瘦骨的輪廓,兩只肩頭特別尖削。到這時候,傻子就會住手,回歸到童年的記憶里,抽抽鼻子伏在他老娘的背上,逐漸平息下來。
婆婆常說,兒子從自己身上出來,像放出籠的鳥,翅膀長硬了的,隨他飛上天;沒長翅膀的,做娘的也得認了,放在籠子里養(yǎng)著護著。婆婆把一切罪與過歸結到自己身上,說,都是我的錯,不該給他取名福滿,太大了。巧兒卻想,你認命也就罷了,可我招誰惹誰了?但巧兒卻說不出口,因為婆婆像一團軟乎乎的棉,讓巧兒想敲打卻無從著力。就這樣,婆婆似乎把巧兒也關在籠子里,同她那沒有翅膀的傻兒子一起呆著,不放出來。
可是,巧兒也有任性的時候。臨近正午,巧兒從田里回家,太陽白得晃眼,巧兒薅了一上午苗,進了門,腳上的泥巴都沒洗,便去菜園里扯了幾個土豆,做飯吃。飯還沒熟,傻子等不得,端起一碗土豆吃了個精光?粗底酉阉绷鞯臉幼,巧兒的餓勁馬上過去了,飯也不吃了,又扛著鋤頭往田里去。婆婆看看不對,連忙追著問,怎么不吃飯了?巧兒也不搭理,只是一路走一路生悶氣。她氣自己不該還有所期待,希望傻子靈光乍現(xiàn),把她當作女人疼一下,體諒她的勞苦,能口下留情,省幾顆土豆。傻子畢竟是傻子,哪能指望他知冷知熱呢?巧兒忍著淚走到田邊,也沒心思下田,便在田頭的梧桐樹下躺下,將帽子扣在自己的臉上。梧桐樹樹冠高大,撐開一大片濃蔭,很有些像男人的懷抱,讓巧兒的心安定了不少。她正想迷糊著睡一會,忽然聽到齊福來喊,巧兒,老娘說你沒吃飯,叫我送些饅頭和雞蛋,你試試,茶里加了冰糖呢!
巧兒心里一甜,連忙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,看著齊福來,心撲通撲通地跳。心想,又是那個無處不在的婆婆,在背地里扒拉算盤,讓齊福來過來陪自己。但這算盤扒拉得巧兒喜歡。因為在平日里,巧兒時常會把種下的瓜果蔬菜拿到附近的塆子里賣。這樣的時候,婆婆便會派齊福來跟著去,理由是齊福來有輛小三輪,載著巧兒,省得累著。這很對巧兒的心思,她坐著齊福來的車,聞著齊福來身上的氣息,心就開朗了。巧兒去田里鋤禾收割,婆婆也會派齊福來去。巧兒故意揀重活兒做,揀重擔子挑,齊福來就過來拉拉扯扯,把重擔順到自己的肩上,讓巧兒有種被人疼著寵著的感覺,打心底生出無限歡喜來。有齊福來在,巧兒覺得什么委屈都能容,什么日子都能熬。巧兒的心思瞞不了這老婆子!巧兒有事不喊齊福來,只是飄飛著目光,等婆婆喊,福來福來,巧兒等著呢!齊福來便會一連聲答應,來了來了,兩只腳跑得飛快。
可是,婆婆的算盤再精,也有失算的時候。不久前,吃晚飯以后,婆婆看見傻子走開了,便一邊剔著牙,一邊講了個故事。說某家男人癱了,留下個年輕的媳婦。男人有個光棍大哥,經(jīng)人撮合,大哥就和媳婦結合在一起,算是招夫養(yǎng)夫。故事講到一半,巧兒就面紅耳熱,這暗示也太明顯了,除非是傻子,哪個都聽得出來。巧兒屏住呼吸,偷偷看著齊福來,卻看見他緊鎖著眉頭,一言不發(fā)。齊福來早年曾娶了個外地媳婦,半年不到就跑了,也不是不明白男女之事。婆婆講完故事,把兩眼燈籠樣盯著齊福來看。齊福來坐在椅子上,扭扭捏捏,好半天從鼻子里哼了一聲,說,這成么名堂呢?
這聲哼,把巧兒的心也哼冷了,她當他是拒絕,也是輕視。這聲哼,一直在巧兒心里梗著。今天,巧兒就想趁著這個機會,當面試探一下他,看他心里究竟有沒有自己。
齊福來在梧桐樹下坐下來,對巧兒說,巧兒,趁熱吃哈。巧兒卻把臉一板,鼻子里也哼了一聲,身子一仰,躺了下去。巧兒的雙手枕在腦后,胸脯滿當當?shù)赝Τ鰜,隨著一呼一吸,在齊福來面前很有些動態(tài)。巧兒的這個樣子,丁點不剩地逼進齊福來的眼睛里,擠進齊福來的心里,連進出氣都給堵住了。
巧兒躺了一會,心像要跳到口里來似的,可等了半天,還是不見齊福來有什么動靜。她又怕齊福來覺得自己輕浮,更小看自己。只好垂著眉眼坐起來,隨手抓了饅頭和雞蛋,幾口吞下去。等她吃完以后,才發(fā)現(xiàn)齊福來一直背對著自己,默默地抽著煙,不敢與自己相對。巧兒看見齊福來的背寬闊,厚實,此時,汗水已經(jīng)浸濕了他的襯衫,露出結實的輪廓來。巧兒的心又跳得厲害,她不明白,齊福來身體這樣健壯,明明對自己又很痛惜,雙雙心里都照著一盞燈,透亮,為什么會無動于衷呢?巧兒這么想著,心里起了惡作劇,便舉起一根手指,在齊福來背上劃了一下。頓時,齊福來就像被電擊似的,全身一震,趕緊跳了起來,慌慌張張地說,你歇一下,我去田里哈。巧兒笑出聲來,說,我還以為你當真是泥巴捏的呢!
當天晚上,婆婆特意多炒了兩個菜,招呼大家吃飯,又把過年留下來的半瓶酒找出來,讓大家盡興吃,盡興喝。多少日子以來,他們都忙于生計,弦繃得緊,很少這樣輕松過。婆婆讓巧兒和齊福來多喝了些。吃過飯,又打發(fā)小男孩和傻子睡到自己的屋里去。隨后,婆婆也說聲累了,回房去了。
巧兒回屋的時候,夜也深了,有了一些涼意。但巧兒還是覺得燥熱,她脫了衣衫,走到窗前,從窗簾縫里看見外面月亮高懸,光亮透過縫隙照進來,射在自己依舊光潔的身子上,有一股毛茸茸的觸感。巧兒的心里得了勁兒,酒力也上來了,腦海里全是齊福來的影子。她只好用雙手抱住自己,坐在床上發(fā)呆。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,忽然聽到外面竟然傳來齊福來的聲音,巧兒。
巧兒的心花一下子盛放了,顧不上穿衣,連忙打開房門,看到齊福來真的披著一點月色,站在眼前。這一刻,巧兒感覺自己跟齊福來既隔著一個人世,又什么都不隔;秀敝校蓛喊妖R福來拉進房間,跳起光身子,投在齊福來的懷里,身外的事,想顧也顧不了了。
齊福來緊緊抱著巧兒,把她放倒在床上,像一頭深耕的牛,憋足了氣力。巧兒覺得自己是一扇門,卻又迷迷瞪瞪地,不知道將被打開還是關閉。可就這么一瞬,大門外傳來傻子啊呀啊呀地吼叫,一邊叫還一邊拍打著巧兒的門。巧兒陡地清醒了,與此同時,她還感覺到,齊福來也一下子癱了下去。那時的巧兒,覺得自己和齊福來松軟成兩張皮。
齊福來狼狽地走了,從那天開始,再也沒挨過巧兒一個指頭,再也沒有加入到巧兒和婆婆的默契中去,經(jīng)常逃到自己的屋里,找他不見人影,呼他不見聲音。他盡力避免和巧兒近距離面對,連傻子那兩點散淡的目光也不敢直視,似乎虧欠了他許多。巧兒越是熱乎乎地喊大哥,齊福來回應得越是生硬。
巧兒沒辦法,只好把齊福來來來去去地想。想到拒絕招夫養(yǎng)夫,再想到那一夜傻子出現(xiàn)時齊福來陡然的潰敗,都是因為他寧肯憋屈自己,也不愿意這樣茍且。傻子雖傻,畢竟活生生地存在著,擱在齊福來和巧兒之間,梗著,使他們抵死不能靠近。是的,齊福來不愿在這個大山旮旯里,在齊塆,以大哥的身份,以養(yǎng)傻子兄弟為口實,做著霸占兄弟媳婦,擾亂人倫的勾當。這么一想,巧兒覺得齊福來倒是大仁大義的,可敬得很。只是自己像被齊福來拔出秧田,丟在路旁的一棵稗草,心里挺委屈的。
秋天的時候,大家一陣好忙,田里的、地里的要一一收割,脫粒,曬干,成堆的谷子得裝進籮筐,搬到閣樓上去。這是重體力活,巧兒做不了。婆婆讓小男孩去喊齊福來幫忙。齊福來沒有過來,只帶回一句話,叫細二回家搬吧。
細二回了,搬谷子的時候,打著赤膊,褲子松松垮垮的,褲腰挎在胯骨上,露出肚臍和小腹上的一線黃毛。巧兒把籮筐送到細二的肩頭上,扶著梯子讓他上樓。就著這個機會,細二正好伸長脖子,目光像溜水的蛇,順著巧兒的領口,往下再往下,把巧兒看得面紅耳熱。細二是傻子的二哥,天生好吃懶做,平常就跟著一幫混混,以賭博,偷搶為業(yè)。又經(jīng)常暴打老婆,打得老婆帶著孩子終年不歸。對于這個二哥,巧兒向來是能躲就躲。谷子搬完,巧兒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,不再在有細二的地方露面。
這天夜里,雨滴打在窗外枯落的葉子上,窸窸窣窣地,像小獸的腳步,追著人入夢。巧兒也累了,睡得早。傻子則睡在隔壁,拖著一些鼾聲,繞著屋梁彎彎曲曲。由于天氣涼,巧兒搭著一件薄被子在身上,正要迷糊過去,忽然聽到有人在房門外輕輕喊了一聲,巧兒。巧兒一愣,抬頭問,大哥,是你嗎?
來人含糊著應了一聲。
巧兒喜出望外,連忙從床上蹦起來,打開房門,卻看見一個油頭滑腦的人站在門外,原來是細二。細二叼著一支煙,倚在門框子上,嬉皮笑臉地說,不是大哥,是二哥哈。
巧兒把臉垮下來,沒好聲氣地問,你怎么進來的?快走。巧兒知道,進自己的屋子,只婆婆那里有一根備用鑰匙,否則是沒辦法開門的。想到又是婆婆在盤算自己,巧兒心里堵得慌,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,站在那里愣住了。
趁巧兒發(fā)呆的功夫,細二關了門,走到巧兒面前,呼出一口煙霧,罩住巧兒的頭臉。細二說,巧兒,你有事就直接跟二哥說,何必要老娘費心呢?我齊家男人不都是傻子撒?老大靠不住,不是還有老二嗎?總有你稱心如意的。
巧兒根本沒把細二的話聽進去,只是想著婆婆那張苦大仇深的臉,不知道在那張臉后面,還隱藏著多少溝壑,在等著自己陷進去。婆婆自以為是巧兒肚子里的蟲,能看清楚巧兒的腸子,當巧兒還年輕,耐不得寂寞,憑自己一個傻兒子,哪能守得?于是,先派來齊福來,織一張網(wǎng),想把巧兒網(wǎng)牢了,再也不生二志。對于齊福來,巧兒倒很稱心。哪知道婆婆算計不精,沒算好齊福來會臨陣脫逃,亂了她的部署?刹还茉趺凑f,這也算是婆婆的一番美意,巧兒心領了。然而這次她卻不知進退,又派來細二,顯然就沒把自己當人了。婆婆竟然以為自己是一個饑不擇食,沒有羞恥感的女人,只在乎男人女人間的那點破事。這讓巧兒很有屈辱感,也很憤怒。
巧兒燒紅了臉,身子也顫抖起來,她手一伸,指著房門說:細二,你狗眼看人呢,出去!
細二一怔,把煙摁在地上滅了,冷笑著說:大哥做得,我細二未必做不得?假正經(jīng)!細二經(jīng)驗老道,以為女人都一樣,不喜歡直來直去。但細二孟浪慣了,不喜歡扭扭捏捏,加上又有老娘做后臺,也不怕煮熟的鴨子飛走。于是,細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上前一把揪住巧兒的頭發(fā),將她摔到床上,然后解下腰上的皮帶,凌空一揚,皮帶發(fā)出短促的聲音,狠狠抽在巧兒身上。
巧兒疼得大叫一聲,雙手護著頭,弓起身子,在床上左右翻滾。這時候,窗外的雨正下得急,大滴大滴敲打在屋檐上,噼啪作響。隔壁的傻子卻沒有什么動靜,鼾聲一陣緊似一陣,格外的酣暢,好像除了酣睡,其他的一切都與自己不相干。
抽了幾下,細二看巧兒還不肯求饒,更是來氣,皮帶去得更猛,一下下抽打在巧兒的身上,疼得巧兒死去活來。細二再次舉起皮帶時,巧兒瞅著機會,對準他的檔,踹了一腳。猝不及防地,下巴頜上也挨了一抽。細二丟下鞭子,雙手扶檔,蹲下身子齜牙咧嘴。巧兒忍著臉上火燒一樣的痛,從床上翻下來,順手抄起梳妝臺上的剪刀,就要去戳細二。細二來不及平復他的檔,急忙拖著皮帶,弓著身子,小跑不見了。
第二天早上,巧兒故意磨蹭著不出門。婆婆在窗外喊巧兒吃飯,巧兒也不答應。太陽一丈高的時候,巧兒扛著鋤頭去水塘里,想要挖開涵洞放水。秋收已過,得把田給翻了。
涵洞不好挖,為了挪動擋住洞口的一塊大石頭,巧兒幾乎趴進水里,衣服下擺和袖子濕透了。挖水翻田的事既是體力活又是技巧活,本不是女人能做的,但巧兒誰都不想找,誰都不想靠。這屋里的人瘋的瘋,魔的魔,巧兒要離他們遠些。
巧兒手不停,頭腦也沒歇著,想起自己在齊塆,同齊家這么幾個人沒完沒了的糾葛。先是自己嫁給齊福滿,本來是想跟他生兒生女,好好過日子的。但他好一口酒,喝酒不計后果,終于栽在酒后的車禍里,成為傻子。傻就傻吧,只要他不是沒來由地折磨自己,自己也會不離不棄。偏偏遇著這么一個婆婆,想方設法不要自己離開,還使出各種手段,不但要她的身子死在齊家,心也要死在齊家。最可惡的則是細二,本來就是一個潑皮流氓,卻把她巧兒也當潑皮流氓一樣,要么人盡可妻,要么人盡可夫。
還有齊福來!
想起齊福來巧兒的眼淚就吧嗒吧嗒滴進水里,落在一個人影上,回頭一看,原來是齊福來正杵在塘塍上,一動不動,兩只腳像生了根。齊福來皺著眉,抓著頭,滿臉焦急,大概是想幫忙巧兒,又有顧忌。巧兒回頭時,昨天晚上留在臉上的一道紅印子完全露出來,恰恰被齊福來看到了。巧兒便扭過頭去,齊福來又追到塘塍的另一邊,想把印子看仔細。巧兒不讓看,把頭埋得更低。好半天,背后沒動靜,水里的影子不見了,巧兒再回頭去看,塘塍上果然什么人也沒有。巧兒又覺得心酸,眼淚掉進水中,被打散。
涵洞到底挖開了,巧兒換了衣服,決定牽上牛,自己學著犁田。只要把犁田這關過了,巧兒就萬事不求人了。接近牛欄時,巧兒聽到里面有人壓低著聲音爭吵。
巧兒從墻縫里往里望,看到齊福來和細二正像兩頭斗狠的牛,相互揪住了衣領,又相互抓住了頭發(fā),脖子掙得通紅,腳下搓來搓去,一地牛糞踩得像稀泥。巧兒聽到了齊福來的聲音,聲音有些嘶啞,顯然是力用大了:細二我告訴你,巧兒是個好女人,不是我們兄弟三個共有的女人。你要是欺負她,看我不把你弄死。細二哼哧哼哧地說,肥水不流外人田,自家的不做,好了別人……沒等細二把話說完,巧兒倒聽到撲通一聲,再看時,細二正倒在一堆牛屎上。
巧兒沒有牽牛,也沒犁田,悄悄地回到屋里,坐在床上發(fā)著呆,流著淚,一條條絲絲縷縷拔著自己的心。巧兒把一直以來對齊福來的怨打散了,抽出來,空出的腔子里,也被齊福來填得滿滿的。先前只覺得他自私,只愛惜齊家的兄弟親情,把她巧兒忽略不計了,F(xiàn)在巧兒聽了齊福來在牛欄里說的話,到底明白了:齊福來給她的比她要的更多,更好。就是這多,這好,惹得巧兒又歡喜又悲傷。
巧兒想,自己應該為齊福來做點什么。做點什么呢?就像把珍寶遠遠地放在云端,愛護著,瞻仰著,決不能讓它隨意膨大,最終像個氣泡似的,破了。
現(xiàn)在,巧兒已經(jīng)出發(fā)了。她站在遠離的路上,騰出一只手來,向山包上的那對母子揮了一揮,也向齊塆深處那間屋子里的那個人作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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