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味專欄 | 童偉民：臘時臘月話過年

六宮粉黛無顏色 · 發(fā)表于 2019-2-1 10:24: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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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六宮粉黛無顏色于 2019-2-1 10:25 編輯

說到過年，像我這樣五十好幾的人，再也難有兒時的那種激動和期盼，有的是不盡的記憶與感慨。

今年臘月才過幾天，電視上就有春運的消息，微信群里，一些在外的同學(xué)已在相互詢問哪天回家，何時返程；走在街上偶遇幾位酒店老板，一陣寒暄后特意提醒我，要訂年飯得早打招呼。夜里十點多，劇團團長在朋友圈里說，春節(jié)晚會的演出方案還在扯；表弟結(jié)婚，因某品牌的香煙特別的俏，跑一通街沒買到，只得找我托煙草公司的熟人想辦法；老伴說，過年總有幾個客，得趕緊到鄉(xiāng)下去買點土豬肉、魚塘的魚腌起來，土雞蛋、手工油條也得多買點，價錢是比超市貴，過年也不在乎省這幾個錢。細細想來，這些平常之事，若是放在一二十年前，根本無法想象，可現(xiàn)在就是如此，再想想昔日過年的那種種場景，有的依然如故，有的已難得一見，有的則只能在記憶中追尋。時代在變，年味也在變。

01

老家有句古話，“細伢記得千年事”，這話一點不假。幾十年一晃而過，兒時過年的那些事仿佛就在昨天。

兒時最為期盼的一件美事就是過年。之所以期盼，是因為只有過年，才有好東西吃，才有新衣服穿，家里的一張大桌子才能天天坐滿，塆子里才會比平時更熱鬧更好玩。

說到吃，第一頓美味當(dāng)數(shù)“臘八粥”�！芭D八”還未到，奶奶就會在火塘邊當(dāng)著一家人的面，掰著指頭數(shù)，這“臘八粥”除了大米，還得加進肉丁、紅豆、南瓜、芋頭（紅薯）、栗子、紅棗、油面頭這七樣?xùn)|西。這幾樣?xùn)|西現(xiàn)在隨處都可買到，但那時得提前準(zhǔn)備。記得有一年，放在缸里用沙埋藏的栗子全都爛了，只好臨時放幾片青菜葉摻成八樣；還有一年，因爺爺生病，不能親自動手做油面，奶奶又不想去借別人家的面頭，第二天一早，待粥煮好，奶奶一邊輕輕嘆氣，一邊對我說：“你爹（指爺爺）這次病得狠，個把月沒起床，你總要吃他扯的面，以后怕是沒指望了。今年這粥里只有7樣?xùn)|西，你去問問你爹吃不吃�！蔽乙娮雷由戏胖煌腚玺�，連忙說，把這浸豆放點里面去，不就有八樣？奶奶半天沒吭聲，待我從爺爺?shù)姆块g出來后，她竟真的在鍋里放了少許腌豇豆。這是我一生中吃的最難忘的一碗臘八粥，因為爺爺這次只喝幾勺粥湯，不到一個月就丟下奶奶，永別了我們。

農(nóng)歷臘月二十四，是大別山區(qū)的小年。小年雖沒大年過得熱鬧莊重，但同樣要吃年夜飯，只是桌子上的菜明顯比不上過大年，真正的大餐則要慢慢熬到臘月三十才能吃到。

爺爺健在的時候，每年的團年飯都是在臘月三十的大清早吃。由于父母和叔父一家都回了，床鋪就有些擁擠，加之大家都睡得很晚，奶奶和姑媽五點多就起床做飯，上上下下總會有些響動，很難睡好，以至我們幾個小的要反復(fù)催促才很不情愿地鉆出被窩，有時菜上桌了，還在洗臉。上高中后，有一年我壯著膽子問爺爺，“還�！保ㄖ赋阅觑垼┰趺捶且谇逶�，中午不是更好？他板著臉說：你看一塆子人哪家是中午吃？祖輩定下的規(guī)矩你個伢兒說改就能改？我一想也是，這全塆幾十戶人家沒有哪家不是在清早吃，而且家家都在搶先，天還未亮，鞭炮響個不停。改革開放后幾年，我又跟爺爺說改個規(guī)矩，他見有些人家不再在大清早還福也沒什么不好，就順?biāo)浦郯褧r間改了。這樣，奶奶就不必再在昏暗的燈光下忙忙碌碌，我們也可以多睡會懶覺，中午還能放開肚子大吃一頓。其實，這頓飯也就是十個菜，號稱“十個大碗”：一碗正肉（大塊肥肉）、一條不到一斤重的全魚、一碗肉骨頭海帶湯（有時海帶換成幾顆紅棗）、一碗黑色的芋頭粉絲、一碗煎豆腐，再就是蘿卜、青菜、腌辣椒和缸豆等。這些菜我并非從未吃過，但只有“還福”才能同時吃到。家里平時沒人喝酒，但過年也得喝幾杯，要么是幾角錢一斤的散裝酒，要么是縣酒廠的瓶裝酒，塊多錢一瓶。我家是工干家庭，經(jīng)濟條件相對要好點，也就是這個水平，別家的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正月初一，也有一頓美味，那就是清早起來的一碗雞湯糍粑面。雞是頭天現(xiàn)殺的，當(dāng)然是自家養(yǎng)的土母雞，面是爺爺一手一腳扯出來的，糍粑打了沒幾天，新鮮得很，兩只大土罐的蓋子一揭，雞湯的香味滿屋都是，夾起一塊煎得黃松松、氣鼓鼓的糍粑，往雞湯面碗里一放，立馬就會發(fā)出一陣滋滋的聲響，這碗沒吃完，就想著再來一碗。過了初一望十五。十五和小年一樣，也得辦幾個菜，但檔次規(guī)格與過小年大體差不多。對于過年的吃，我之所以一直念念不忘，現(xiàn)在想來，既有兒時貪吃的天性，但重要的是，那時心里想吃點什么真的很難。

除了吃，過年往往還有新衣服新布鞋新褲子穿。新衣服是母親請大隊的裁縫師傅做的，有一次因我沒印過尺，一條棉褲又長又大，過了兩年才勉強能穿。母親在大隊衛(wèi)生室發(fā)藥打針，并做接生員，一些產(chǎn)娘沒有別的什么感謝，就主動為她做雙鞋，納幾雙襪子底。因此，我和弟妹每年都有一雙新棉鞋穿。那時鄉(xiāng)下人只有冬天才穿襪子，而且是那種針織的長筒線襪，下面還要縫上自己納的襪子底。長襪易從腿上掉下來，就用兩根布條把襪子捆在腿上。這種襪子現(xiàn)在很難買到，襪子底也只有這幾年在一些旅游點上能見到，其實這東西與鞋墊沒太大的區(qū)別，只是鞋墊上有繡花，做得也要精致一些。

02

兒時的我們與現(xiàn)在的孩子一樣，也喜歡熱鬧好玩，但玩的卻不一樣�，F(xiàn)在的孩子一放寒假，主要是呆在家里看動畫片、上網(wǎng)打游戲、玩手機，有的也會認真看看書，做做寒假作業(yè)，準(zhǔn)備高考或是考研。住在城里和城邊的孩子，還會邀幾個同學(xué)去電影院看場電影，到學(xué)�；驒C關(guān)單位的球場打打球，上歌廳唱唱歌，找個小餐館吃一頓喝一頓。而我們那時除了幫助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農(nóng)活和家務(wù)活，大部分時間則是趕熱鬧尋開心。

若是天晴，幾個小伙伴就會相聚在某家的門口，往石頭上砸火炮，將拜年接客時的一小掛鞭炮偷偷拿出來藏在身上，一個個地解開，相互比著燃放，看誰丟得高，看誰的炮子更響；某家刜年豬，放血的那一刻不敢看，但屠夫佬用嘴對著豬腳使勁地吹，吹出個大肚子，然后用開水一泡將毛剮凈，去頭割肉，這情形一定是要趕去圍觀的。干塘打魚時，收網(wǎng)的那一刻很有味，一年只能見到回把，更得去湊個熱鬧。若是雨天，要么就老老實實地坐在火塘邊烤火，要么就跑到隔壁的十爹家，哄著他反復(fù)地講一些秀才對對子、陳世美不認前妻之類的故事。雪天更覺得好玩，一大早，伙伴們就會聚集在門口的大塘前，先用一只腳試試塘邊的冰結(jié)得厚不厚，上面能不能站人，膽子大的一定要站在冰上去，雙腳用力閃幾閃，膽小的就四處找來一些小瓦片和薄石塊，在冰上打“卓”兒，看誰的瓦片滑得更遠。塘邊玩過一陣，再去堆雪人，拿竹竿敲屋檐下的凌冰吊。晚飯后，又會出門晃蕩一陣，總會碰到一兩戶人家打磁粑。糍粑打好后，主人家也會給我們在一旁加油的幾個孩子一人扯一小坨，大家嘴里說不要，手卻伸得老長。捏著還未吃完的磁粑坨回到家里，爺爺?shù)芍劬枺河峙艿侥募仪纷炝�？我低著頭說：是舅爹非要把我的。一聽是舅爹，爺爺也就不再追問。

初一早飯一吃，就要趕快去拜年。爺爺說，去長輩家拜年一定要在上午，下午去對人家不尊重。因此，哪家先去哪家后去，今天到哪明天到哪，都得聽他安排。每到一家都有鞭炮迎接，還有香茶、瓜子、花生招待，有的還非得讓你喝一碗甜酒，或是吃點磁粑面。一上午轉(zhuǎn)下來，肚子里特別的飽，午飯就空一餐。那時雖然也時興給壓歲錢，但在我的記憶里，除了在城里工作的外公外婆，好像很少有人給過，也很少有人去談?wù)撨@事。在我看來，那些很少有壓歲錢的年，一樣充滿濃烈的親情和溫暖，一直讓我記在心里，總在思念。

兒時的文化活動比較貧乏單調(diào)，平時可以看看露天電影，年關(guān)天氣太冷就不放了，大隊會組織一幫人打獅子、舞龍燈，演一場文藝節(jié)目。為去觀看，我們常常要步行往返上十里路。有時禮堂的人坐滿了，就貓著腰站在臺前，一旦大門緊閉，只能趴在窗子上往里面瞧。表演的都是本鄉(xiāng)本土的文藝骨干，觀看的男女老少樣樣皆有，那股熱情，那種火爆，這些年很少見到。

03

1978年高中畢業(yè)前，我一直在鄉(xiāng)下老家過年，此后雖在縣城工作，但仍有近十個春節(jié)依然是回家陪著爺爺奶奶過。爺爺奶奶過世后，只能在城里過年，鄉(xiāng)親們過年的事卻總在惦念。

前幾天，為興建文化廣場的事，我特意回到塆里，也想順便找找兒時的年味。在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族叔家里，我屁股還沒落座，就故意學(xué)著族嬸那尖尖的腔調(diào)，大聲叫喊：“細叔，年都辦齊了吧？”細叔知道我是在逗他，也用族嬸的口吻回應(yīng)：“年在你們家里呀！”一屋人聽后都哈哈大笑起來。當(dāng)年的細叔雖已年過七旬，但耳聰目明，并不顯老，還在田里干些農(nóng)活。我問他，年豬刜沒刜，豆腐磨沒磨，糍粑打沒打？在外打工的堂弟是否回來過年？他搖著頭說：“家里就我兩個老貨，已有兩三年沒養(yǎng)豬了，年年叫兩個伢兒帶點肉回，也吃不了幾多；豆腐也是在河邊鋪子里買點，現(xiàn)在塆里沒人再磨豆腐；糍粑要等到臘月二十八九才能打，這幾天不好叫人。你那個兄弟過兩天就回了，十五一過又要出去，這兩年回得密點，打個轉(zhuǎn)又走了�！�

我見他說得似乎有些難過，連忙轉(zhuǎn)移話題說，塆的過年很熱鬧吧？沒等細叔吭聲，細嬸搶著答話：“家家戶戶比著放炮子，聽說天天有人過豬兒（嘔吐），門口路上的摩托、小車大半夜還在跑，不是過年，哪有這熱鬧？一個塆的人，過去天天能見面，現(xiàn)在有些人我?guī)啄隂]見到人影。這年一過，讀書的讀書，打工的打工，又熱鬧不起來�！�

細叔讀過幾年書，經(jīng)常到縣城看看幾個外甥，見識多一點，說話也不一般�！艾F(xiàn)在政策好，不向農(nóng)民收一分錢，還有這補貼那保險，只要人勤快，不害病，一年到頭總會搞幾個錢。塆里的大富人不多，但樓房都做了，有的買了車，還在縣里買了房子，日子都過得不差。過年是個熱鬧事，要熱熱鬧鬧，歡歡喜喜，十五一過還是要各忙各的事，各賺各的錢。手上沒幾個錢，過么事年？往年一到年邊就著急，現(xiàn)在這吃的穿的用的，比往年過年都強�！�

兩位老人的話，我深有同感。不禁聯(lián)想到前幾年春節(jié)后讀到的一些談年味、說鄉(xiāng)愁的文章。這些文章既讓我感到欣喜，也有一點淡淡的憂愁。喜的是，改革開放給農(nóng)村帶來的巨大變化。如今，農(nóng)村的基礎(chǔ)設(shè)施大為改善，大部分地方修通了進村水泥路，喝上了潔凈的自來水，低矮破舊的土磚房逐漸變成了一幢幢漂亮的小樓房，彩電、冰箱、空調(diào)早已進村入戶，摩托車、小汽車、農(nóng)用車與日俱增，手機、電腦、熱水器更是得到普遍使用。鄉(xiāng)親們不愁吃喝不愁穿，物質(zhì)生活一天比一天過得好。憂的是，鄉(xiāng)下仍有一些亟待解決的新問題。隨著大批青壯年勞力外出務(wù)工，進城定居，村里難見幾個青年人。沒了大集體時的那種生機與力量，不少兒女長期不在身邊，老人感覺十分孤寂，一旦生病住院，常常為誰來照料發(fā)愁。垃圾圍村、請客送禮、少數(shù)孩子上網(wǎng)成癮、單身漢難找媳婦等問題，也讓眾多鄉(xiāng)村干部和鄉(xiāng)親們深感不安和焦慮。那時，精準(zhǔn)扶貧還沒大規(guī)模開展，鄉(xiāng)村振興戰(zhàn)略也在謀劃之中，但大家卻從每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看到了希望，也熱切期盼著歷經(jīng)四十年的改革后，農(nóng)村能再來一次大的變革。

“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，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(biāo)。”總書記的話擲地有聲，精準(zhǔn)扶貧、鄉(xiāng)村振興戰(zhàn)略等一系列事關(guān)三農(nóng)的重大戰(zhàn)略部署，令億萬群眾倍感振奮，倍感溫暖。這幾年，農(nóng)村的面貌又在悄然發(fā)生著一些新變化：大學(xué)生村官越來越多，返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的能人回了一批又一批，鄉(xiāng)村垃圾處理場、污水處理站、文化廣場建了一個又一個，村頭跳起了廣場舞，祖祖輩輩住在大山上的貧困戶，怎么也沒料到會搬進山下的移民新居過年，家鄉(xiāng)那頂戴了幾十年的貧困縣帽子也即將被徹底甩掉。

今年的這頓年飯雖然還沒吃，但我相信，這個年一定會比往年過得好。

（作者為羅田縣政協(xié)主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