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懷想 | 胡立書：萋萋芳草祭清明

羅田文聯(lián) · 發(fā)表于 2019-6-11 09:43:3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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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里大別山

美景在羅田

一

這篇文字，本該寫于2013年清明節(jié)之前，彼時，岳母謝世兩月有余，原本想能有一篇記敘式的文字，追思岳母辛勞、儉樸、慈愛、善良的一生，待清明節(jié)祭掃時將文稿燃在岳母墳前，化作隨風(fēng)飛舞的灰蝶，以志哀思和緬懷之心。可恨我的懶惰、礙事和筆力不逮，遲遲沒有下筆成文，這經(jīng)冬又歷春，年復(fù)一年，竟拖延至今。

今日撿寫此文時，岳母已辭世三年又四月矣，光陰倏忽如此。

二

2013年1月31日，農(nóng)歷二零一二年臘月二十，大寒之末，下午４點０９分，飽受病魔多年苦苦摧殘、折磨的岳母，沒有熬過那個凄風(fēng)冷雨的下午，在女兒的懷抱里呼吸漸漸停息，終究沒有等到她最疼愛的兩個外甥趕回床邊送終，便撒手西去，永訣生天。四天后即是立春，九天后便是新年。七八年來，因肺氣腫、肺心病閉氣缺氧，呼吸困難，夜夜不能平臥，只能倚著床頭半坐半靠苦度一個個漫漫長夜的岳母，終于能長長地睡個安生覺了！

臘月二十辭別人世，岳母苦守到了她病重期間時時念叨的那個夙愿：修個大寒季節(jié)走的“臘骨頭”，喪事好料理些，本家后生都回來過年了，好找人抬棺送葬；待客的東西也餿酸不了。還要搶在立春之前，不驚擾孩子們過新年的吉慶與兆頭——這便是，一位娘親為兒孫們操的最后一次心、許的最后一個愿了。

岳母離世后，我時常想寫一篇能粗略記述她一生的文字，特別是想把她晚年生活的一些碎片記錄下來，留作兒孫們永遠(yuǎn)的懷想——這個念頭，久久地縈繞于心，揮之不去——我這樣說，并非自己有多能寫，而是人到中年，對故去至親的懷念愈發(fā)深切，更有岳母當(dāng)年的那個殷殷囑托在耳，不敢遺忘。

那個囑托的情景，刻在腦海里，清晰如昨。2006年中秋節(jié)剛過，八月十七日清晨，岳父猝然離世，未留片言只語。送岳父上山的前夜，我趕寫祭文，通宵未睡。次日出殯時，作為大女婿，我跪在靈前誦讀祭文，一紙念來，滿場前來送行的親朋好友皆嗚咽啜泣，哀聲一片。

岳父喪事停當(dāng)后的那天下午，岳母特地把我喊到堂屋里，滿眼哀戚，神色暗淡，垂著頭，緩緩地對我說：伢啊，你爸的那稿兒寫得極好的，你看，滿場的人都聽哭了……從我細(xì)伢時記事起，二十幾歲嫁到方家，到三個孩子拉扯成人，我的前半生，比你爸還苦。現(xiàn)在日子過好了，卻抱一身的病，原本想走在你爸之前，沒想到恁個狠心的老殼子，一聲不響地?fù)屧谖仪邦^去了，只曉得自家（ga）脫灑，留下我這氣喘氣閉的病坨子，一天天的受磨，夜夜受難……我這病，也不曉得哪天一口氣上不來，等我走的時兒，伢啊你也要寫一篇好稿兒，送我上山時給親戚們念念，幫我訴個苦，念個好，幫我最后熱鬧一回。

聞聽此言，我鼻子一酸，有淚盈眶，便假裝斥責(zé)道：媽，你莫亂說，莫瞎想，你這氣喘病是個慢性病，又不是癌癥，彎彎的扁擔(dān)不斷，沒事的，保證你能活到八十多歲的。岳母坐在大門口，慢慢地?fù)u了搖頭，許久又微微嘆息道：伢啊，自家的病我自家曉得，這一天天的，像被哪個卡了頸子，喘不過氣來，受罪啊，早走早享福，人總有那一天的……然后，岳母垂首搖頭，復(fù)一聲長嘆，許久未語，我亦還沉浸在岳父去世的哀境中，無言以對。農(nóng)歷八月底的涼風(fēng)從門前的田畈吹來，拂動岳母鬢角的幾縷白發(fā)；落日西斜，夕陽返照在岳母那有些紫紺的臉上，落滿凄色。

三

岳父去世后，兒輩孫輩們依然相信岳母是根桑木扁擔(dān)，彎而不折；兒子媳婦、女兒女婿們一大家子俱在醫(yī)院工作，醫(yī)療護(hù)理醫(yī)技各專業(yè)都不缺，自信治療一個六十多歲老人的肺心病，總會有辦法，總會有好藥的。只是，岳母卻并不愿意給晚輩們添事，不到天涼夜冷時氣喘加重，總也不肯打針吃藥，不肯住院治療。有時候的犟脾氣讓孩子們有些生氣，忍不住數(shù)落幾句，岳母便低頭默不做聲，或以一句“生死有命”作答，讓全家有些無奈。

就這樣磕磕絆絆，零星地打針吃藥，挨過了五六年，到2012年深秋，暑往寒來，岳母的肺心病一天天加重，白天黑夜片刻不能安睡，漸至沉疴。每次回塆探視，看到岳母點頭式呼吸、滿臉烏黑的痛苦模樣，兒孫們無不潸然淚下。2013年元旦剛過，岳母時常大口吐血和便血，已病入膏肓，無力回天。元月31日，出院未及一旬的岳母再告病危，頻頻便血嘔血，全身高度浮腫，神志淺昏。上午送醫(yī)院搶救時，岳母氣若游絲，已在彌留之際，嘴唇翕動著要回家，轉(zhuǎn)回家未足兩個時辰，岳母便溘然長逝。整個病重、病危期間，堅韌至極的岳母不曾高聲呻吟或哼喊過，夜半時亦極少叫孩子們起來服侍，總是說，各人白天都要上班，不能嚕蘇孩子。屢屢叮囑調(diào)到縣城工作的女兒女婿不用回來照料，免得影響工作。

給岳母入殮時，姊妹們說要找一張她的舊照放大作遺像，舅兄說：不用找了，老娘自家早就辦好了，放在箱子里幾年了。一找，果然如此，八開紙大的黑白照片已鑲在鏡框里�？聪嗥�，岳母一臉微笑，慈眉善目，神態(tài)安詳，似看遠(yuǎn)方，又似溫和地注視著眾人。無意中翻到相框背面，相紙中間寫有一行小字：2010年9月14日。

舅兄說，這是老娘自己寫的照片拍攝時間——那一年入秋后，岳母一個人悄悄去照相館拍的，自己找人做的鏡框子。原來，岳母思慮，將來某天她不在的時候，喪事繁雜，瑣事眾多，不如趁自己還能走動時，先把這個相框辦好，孩子們那時就少一件事了——無從想象與描述，岳母彼時自己為自己照遺像的凄楚，單單顧念娘親這份為兒女劬勞盡瘁之心，我便淚如泉涌。巍巍乎青山，悠悠兮流水，皆比不過慈母之情。

那夜，我和內(nèi)弟為岳母守靈，夜靜更闌，冷雨敲窗。靈柩前的方桌上，香炷裊裊，殘燭淚垂，黑白相框里的岳母滿面微笑，目光慈愛，仿佛在看著我，想說點什么。我不免又悲從中來，無聲啜泣，淚沾衣袖。

憶昔年，我和妻子剛剛成家時，小夫妻工資待遇低下，日子過得捉襟見肘，第二年孩子出生后，家庭經(jīng)濟(jì)更是入不敷出，常有斷炊之虞，岳母時常送來雞魚肉蛋和各樣時令蔬菜，接濟(jì)度日，勸慰勉勵；想那時，逢年過節(jié)，岳父岳母早早便電話約幾家回去過節(jié)，提前一兩天去街上采買孩子們愛吃的菜肴。女兒女婿外甥們回來團(tuán)聚，都坐在堂屋中家長里短閑聊，齊齊等飯熟，岳母一個人在土灶前躬身忙碌，煎炒蒸炸，一會兒一大桌菜便壓得斷桌子。岳母端菜添飯、笑意盈盈的樣子，恍如昨日；追往事，孩子們假期回來看望家婆，岳母在塆子前喜滋滋地迎候，滿眼慈愛，呼大喊小，言猶在耳。待一家家吃飽喝足又要離開時，岳母站在屋角前送行，語之殷殷，目多不舍……而今慈善溫厚的岳母遠(yuǎn)赴仙臺，關(guān)山阻隔，遠(yuǎn)水迢迢，永不相見。

未敢遺忘，岳母托付我在她歸暝之日寫個稿兒時的哀戚目光與切切囑咐。稿兒，是鄂東皖西一帶農(nóng)村方言對祭文的別稱，這種半文半白的文體，以我肚子里一點可憐的墨水，如何寫得出。那篇在岳父靈柩前念的“稿兒”，不過是臨時拼湊的。然而，不論粗淺，岳母出殯前夜，我怎敢有負(fù)其病中之托，連夜草寫祭文——只是，那夜心有恓惶，不盡悲痛，東拼西湊的那篇《祭岳母文》，未及岳母平生清貧、勤儉、寬厚、仁愛十之其一，讓我深有愧疚。

遵岳母遺愿，與岳父合葬一穴。2013年清明節(jié)，幾家回鄉(xiāng)掃墓。自臘月二十日岳母仙游，至隔年清明節(jié)，不過六十余日，彈指兩月，岳母的墳頭便草色萋萋，野花搖曳，略無闕處，不堪歲月無情至此。孩子們給墳塋拔一把草，添一捧土，燃一枝香，化一刀紙，奠一杯酒，匍匐叩首，然后皆靜立在墳前，垂頭拱手，默然無語，任香楮焚煙，炮仗聲聲，全家人的追思，如絲如縷。

想起某一年立夏，在岳母家過節(jié)，兩個尚讀小學(xué)的外甥給岳母敬酒時說：噶婆，噶婆，等將來我們考上大學(xué)時，就帶您到處玩，吃好的哈。岳母笑瞇瞇地說：等你們考上大學(xué)，保證家婆的墳頭上青草長幾深嘞——沒想到，多年以后，竟一語成讖，此情此景，與岳母昔時之笑談如出一轍，怎不叫后人們悲慟�；蛟S，冥冥之中，一切皆有定數(shù)吧。

記得2009年深冬，舅兄給故岳父的墳塋立碑時，岳母執(zhí)意要把自己的名字先刻在墓碑上，與岳父的名字并排。舅兄不肯，說哪有給還健在的人刻碑的，太不吉利。岳母卻執(zhí)意要刻上去，說再大的年紀(jì)，總要往那條路上去。免得將來突然走了，重找人刻碑，讓兒孫們又麻煩又耗錢——娘親體恤孩兒們之苦心，至死方休。每念及此，不亦痛乎。

翌年四月初四，正是故岳母的壽誕日子——岳母若在世，正好滿七十歲，晚輩和親戚們當(dāng)天定是齊齊地去給她祝壽了，可惜這樣的場景，已經(jīng)永遠(yuǎn)永遠(yuǎn)回不去了。那些逢年過節(jié)團(tuán)聚的場面，已依稀留在夢里了。歲月如刀，逝者如斯，不亦哀乎。

四

岳母姓肖，1944年四月出生于勝利鎮(zhèn)韓塔寺村的一個小塆落中。她的一生，是辛勞、勤儉的一生。其前半生，可謂艱難困苦，尚在襁褓之中，生父病逝，她與寡母和幼兄相依為命，靠紡線納鞋、賣柴挑炭艱難度日。四歲隨過繼的哥哥歸叔父撫養(yǎng)；年至及笄便輟學(xué)回家，與青壯年勞力一道參加生產(chǎn)勞動，忍饑挨餓，勤扒苦做。二十四歲嫁入方家，當(dāng)年岳父兄弟眾多，清貧如洗，分家之后，真正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。岳父岳母借伯父的土屋三間，遮風(fēng)擋雨，棲身度日。

上世紀(jì)七十年代，生下兄妹三人后，生活愈發(fā)艱難，岳母上山下地，前抱幼兒，后背小女，耕田耙地，掙工分絲毫不輸壯勞力。雞鳴未曙即起床燒火做飯，夜深人靜時還飛針走線，納鞋補衣，以一個最普通農(nóng)婦的勤勞、儉樸和韌性，含辛茹苦，操持著一個清寒貧困的家。九十年代，三個孩子各自就業(yè)之后，家中境況漸漸好轉(zhuǎn)，岳母依然勤耕苦作，自強自勵，歷時三載，含辛茹苦，落成瓦屋六間。嫁女娶媳，生活漸漸苦盡甘來，岳母過了十幾年較為舒適的時光。只可恨，人生苦痛之事常八九，晚年的岳母，卻受盡了病痛的折磨。

岳母一生善良、仁慈。她性格和順，待人寬慈，從沒看過她與鄰居、叔伯妯娌們生過是非，紅過一次臉。自岳母門前來來去去的親戚朋友和鄰居們，老老少少，總是親親熱熱地喊她“細(xì)父”，成了習(xí)慣，飽含親近。

記得岳父健在時，每年岳母都要精心飼養(yǎng)一頭肉豬，到冬臘月伏豬時，岳母總是很傷心，念叨伺養(yǎng)了一年多的畜牲，總歸是有些感情的。等到屠夫動刀之時，岳母便要燒一些火紙，送別那條剛才還活生生的豬，邊燒紙邊抹眼淚，嘴里念念有詞。伏豬后的一個月內(nèi)，岳母是絕對不吃自家這豬肉的。遇到來客非得弄葷，總是單獨用菜油炒一點蔬菜，在旁邊吃。岳母一生從不吃狗肉、牛肉，說那是人的朋友，或幫人干活的，吃它們的時候，如何下得了口。

岳母一生簡樸勤儉。其69個春秋中，儉樸與之相伴終身。岳母是一個平凡的農(nóng)婦，岳父一直在衛(wèi)生所上班，待遇菲薄，雖然她勤儉持家，不講吃穿，不亂用一分錢，但操持一家五口的生活，年年捉襟見肘，哪有什么積蓄。

然而，岳母辭世的那天傍晚，姊妹們在整理她的遺物時，發(fā)現(xiàn)她給孫女和兩個外甥留存了三份現(xiàn)款，每個孩子一兩萬元�？茨切┾n面，有舊版和新版的，面值一百、五十、二十、十元的都有，好多沓粘在一起，說明留存的時間已經(jīng)很久了——這肯定是岳母一年年養(yǎng)豬賣得的一點收入、岳父給的生活費中節(jié)省下的、女兒女婿逢年過節(jié)奉上的一點孝敬等等，岳母一分錢都舍不得花，節(jié)衣縮食，積沙集腋而來，然后均分給內(nèi)孫、外孫們，說這是給第三代的幾個孩子留點學(xué)費——此情此景，令全家大慟，哭聲震屋。母愛似海，娘恩如天，泣血難傾孝意，匍匐不盡悲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