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朗普和金正恩握手了,電視上一直滾動播出這條新聞。在我看來,主持人和外交專家滔滔不絕的言辭故意忽略特朗普、金正恩的手的本質(zhì)——兩只手是一樣的肥厚,握起來肯定又舒服又暖和,這就是肥肉多的好處。
我喝完了一杯拿鐵咖啡,又續(xù)了一杯,這是第四杯。民建街路口的飲品店今天做免費續(xù)杯的優(yōu)惠活動,我本身就對各式咖啡情有獨鐘,在我的腸胃沒有翻騰之前,我很樂意獨自坐在吧臺上,吹著冷風(fēng),想些有的沒的,仿佛我不是等待顧客的房地產(chǎn)銷售員,而是正在享受生活的游客。忽然,手機振動了一下,我熟練地用大拇指劃開屏幕,彈出了一條消息,是氣象臺發(fā)布的冰雹橙色預(yù)警信號:“預(yù)計未來三小時,區(qū)域范圍內(nèi)將有冰雹,并伴有雷電、大風(fēng)、短時強降水等強對流天氣,請注意防范!
我放下咖啡杯,目光不由自主地轉(zhuǎn)向櫥窗外:天空許久未見白日,灰沉沉的,像是籠罩上了一層棉紗,城區(qū)的角角落落野蠻生長著高聳的住宅樓,有些是新建的,有些是拆了重建的,這些樓盤自帶光環(huán),投下的陰影可以覆蓋整個城區(qū),以及街道上那些匆匆往來面無表情的上班族。工地與終日不停的轟隆聲促使著這座城市不停地發(fā)展,如同電視上那位禿頂?shù)陌l(fā)言人所說的,房地產(chǎn)象征著經(jīng)濟的繁榮與活力。我回過頭叫了一杯生啤,我很少在工作日喝酒,想想自己干了五年的中介,經(jīng)手的房產(chǎn)不下百套,別說一套商品房,就連一間十平米左右的廁所都買不起;按照目前房價上漲的趨勢,我對擁有一套房產(chǎn)越來越?jīng)]有信心。當(dāng)然,糾結(jié)這些問題容易讓人煩躁不安,無論如何,生活還是要繼續(xù)的。我扯著嗓子喊服務(wù)員,啤酒可不可以續(xù)杯?
小米不一樣,她早已打定主意要買房。第一次遇見她的場景我記得很清楚,那天我一直加班趕制推介會上的材料,從早上開始就沒怎么吃東西,下班已經(jīng)接近凌晨,我餓得前胸貼后背,老幻想一手一個大個的東北老面饅頭,可以大口地撕咬、大口地咀嚼。走出寫字樓,街上路燈熄了,店鋪都關(guān)了,只有馬路對面一家店還亮著燈,像是一家小吃店。我橫穿馬路跑了過去,剛到門口,燈被拉熄了,一名瘦小的女子背著包從店里走出來。她被我迫不及待的舉動嚇得又跑回了店里。
我急忙問她,還有沒有吃的。
她操著南方口音說,老板,已經(jīng)打烊了。
我央求她說,肚子太餓了,再吃不到東西,會餓倒在你們店的門口。
她思慮了一會兒,又重新把燈打開,高大的招牌閃閃發(fā)光。原來是一家包面店。我在這附近吃了幾年,都沒有發(fā)現(xiàn)有這么一個店。我選了一個靠近操作間的位置坐了下來。一聞到從廚房飄來的湯汁香味,我滿嘴跑口水,直勾勾地望著她的背影。她扎了兩根馬尾辮,用黃色的橡皮筋系著,臉上還有幾粒青春痘,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,可能是附近大學(xué)勤工儉學(xué)的學(xué)生。她洗了個手,重新穿上紅白條紋的工作服,走進(jìn)操作臺,熟練地包著包面,忽然回過頭對我說,老板,大桶燒開水要等十分鐘。她是怕我久等了才這么說。我說,包面要超大份的,料要多要足,少了不給錢。她抬頭瞄了我一眼,眼神似乎在表達(dá)這個人真怪。也是,現(xiàn)在很少能碰到像我這么饑餓的人。
十分鐘太難熬了。我去冰箱里拿了兩瓶可樂,這個時候可樂的氣體填充到腸胃,會產(chǎn)生飽腹感。我隨口問她,包面店每天都這么晚打烊嗎?
她說,以前是晚上十點半關(guān)門,但是過了十點半,附近寫字樓還有不少加班的人,他們也時常光顧店子,店主就說,正常關(guān)門之后,如果她還照看店的話,流水錢就與她平分。她說話攙雜方言,我沒聽懂,她又用不標(biāo)準(zhǔn)的普通話重復(fù)了一遍。
這店長太精了,要是沒有客人光顧,你豈不是白忙活一晚上。
她搖頭說,店長其實是個好人。
我問她是哪里人?
她說是湖南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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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問她多大。她警惕地掃了我一眼。我趕緊解釋說,我只是隨便問一問,沒有其他意思,如果介意的話,完全可以不用回答。她撲哧地笑了,說她今年已經(jīng)二十六歲,出來打工十年了。
真看不出來她和我一般大,水靈的眼睛不見半點混濁。沒過多久,滿滿一大碗包面端了上來;包面?zhèn)算個,挨得緊緊的,香死個人了。我手快,夾起一個進(jìn)嘴里,頓時燙得像抽筋的菜花蛇扭成一團。
她見狀,趕忙拿來一個小碗和一碟醋,用勺子把包面撈進(jìn)碗里攤涼,再蘸著醋吃。她說,小時候父親就是這樣教她的。
我試了一下,果真見效。等我一番狼吞虎咽,吃得連汁都不剩,才發(fā)現(xiàn),她正在專心致志地翻閱我?guī)淼姆慨a(chǎn)傳單。
我猜她可能想租房,然后從包里拿出一個資料夾遞給她說,你拿的是售房廣告,租房看這個,我可以給你內(nèi)部優(yōu)惠哦。
她高興得差點叫了出來,老板原來是賣房的,太好了,我正要買房。
買房?我反問了她一句。我并不是嘲笑她的職業(yè),我每天要經(jīng)手各種各樣的客戶,但是沒有一個像她這樣,通過在小餐館里打工掙錢而買到房的。要知道買房這件事,除了意志力之外,還要考慮搖號名額、首付資金、購房資格、銀行貸款等等,這每一項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,以致讓我有些不敢相信,眼前這個看起來柔弱的外地女子有這樣的能力。
是。她堅定地回答說,她想在這個城市擁有自己的家,她的父親也想她在城市有個家。
我說,你知不知道,現(xiàn)在的房地產(chǎn)有調(diào)控政策,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里買到房子的。我發(fā)現(xiàn)只要我一說話,她就一個勁兒地點頭,像是聽老師講課的幼稚園兒童。我就不信了我說的難道是什么驚天秘密。她小聲地說,她知道外地人購房要兩年的社保繳納記錄,兩年前,她已經(jīng)掛靠了一個皮包公司,多付一些錢給那邊,幫她繳納社保。
那銀行貸款呢?
不,全款,這樣就不需要擔(dān)保人和擔(dān)保公司了。她亮著大眼睛對我說,老板,看你是好人,可以在你那兒買房嗎?
我笑著說,你從哪兒看出我是好人的,好人又沒寫在臉上。
她紅著臉說,沒人跟我說這么多話,也沒有人相信我要買房,而你不一樣。
有錢、有資格,買房這件事就好辦了。我在驚愕之余,一口答應(yīng)了她的請求,不僅是感謝她的那一碗餡料十足的包面,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種東西吸引著我,讓我想要弄個明白。
特朗普和金正恩握手的新聞又重播了一遍。飲品店的服務(wù)員明確告訴我,啤酒不可以續(xù)杯,我只好又繼續(xù)續(xù)杯咖啡。我拿起手機,給小米發(fā)了一條短信,告訴她我會在飲品店等她到下班的時間,還提醒她出門別忘了帶雨傘。
2
一個小時過去了,不算漫長的等待讓喝咖啡變成了一件無聊的事,連帶著與咖啡有關(guān)的事都變得令人生厭,于是我開始關(guān)注天氣變化,畢竟冰雹不是常有的。我期待著從周邊環(huán)境的改變中,捕捉一些有趣的細(xì)節(jié),然而天空依舊,街道依舊,行人依舊,絲毫沒有冰雹將要來臨的跡象。
飲品店的玻璃門被推開了,我急忙回過頭,來的人不是小米,而是我的客戶聞女士。她一如既往穿著黑底白花邊的旗袍,腰繃得筆直,盡管拿著一把長柄的黑色雨傘顯得有些吃力,但是依舊昂起頭顱。我立即走下吧臺,伸手想去扶她一把,卻被她用雨傘柄敲打了一下手臂。她脧了一眼我,說道,在以前,你這樣的先生,沒經(jīng)過女士的同意,隨便動手動腳,不紳士。
我反駁道,不紳士會怎么樣?
會被揍的。聞女士說話中氣十足,相比之下,她的腿腳一直不好,很少出門。我故意往下瞅了一眼,果不其然,由于長時間行走,她的雙腿不由得打顫。我便責(zé)怪地說,婆婆,這天要下冰雹了,你趕來干嗎,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怎么辦?
聞女士故意不理我,慢悠悠地坐上長椅。我怕她的耳朵聾,又大聲說了一遍。
她沒好氣地說,那么大聲干嗎,她不聾,不要喊她婆婆,應(yīng)當(dāng)叫她女士;又說,我不是她的先生,她有個三長兩短,與我有何關(guān)系。
聞女士經(jīng)常提起她的先生,她先生是南方人,喜歡吃包面。說到包面,還是小米做的包面味道最正宗。
那天我吃完包面,回到家之后,腦子里一直想著小米買房的事,我總感覺她要買房的意愿跟別人不同,不是為了投資,也不是為了戶口,提到“房”這個字,她眼里會閃過一絲明亮,那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堅定,像是刻進(jìn)了她的骨子里,甚至一度讓我產(chǎn)生一種錯覺——她生來就是為了買房這件事。第二天我又重新回到包面店,打算詢問她的購房設(shè)想,她卻不在店里。一打聽才得知小米一天要打三份工,上午去附近小區(qū)做保潔,中午去旁邊小學(xué)的食堂打雜,下午到晚上才在包面店干活。店主特意強調(diào),這三份工作的時間銜接得太完美了,一分鐘都不耽誤,他還炫耀其他兩份工作都是他幫忙找的。我才想起來,小米手上戴了一個大紅色的電子表,還是一個比較有名的牌子,比她使用的國產(chǎn)山寨手機洋氣多了,看來時間對她來說是很重要的。
我問店主小米周末休息嗎?
店主說,周六周日是客人最多的時候,怎么可能休息,她的休息日是周四,周四即便是店子著了火,她都不會來的。
那小米周四一般干什么?
她不說,鬼知道。
我又問店主對小米買房有什么看法,店主沒吭聲,默默走進(jìn)了操作間,最后還是忍不住抱怨地說,他開店這么多年都沒買房。
小米下午準(zhǔn)時來上班,她聽說我等了她一上午,一個勁地向我道歉。我問她的電話號碼,方便以后聯(lián)系。她剛寫下號碼,就被店主叫過去下包面。正值飯點,店里擠滿了客人,她來來回回忙得不可開交,抽空端了一碗包面給我,說是請我吃的。我趕緊對她說,請她不要在意,對于房產(chǎn)中介來說,等客戶是常有的事。她的臉更紅了。她趁著人少的空檔對我說,她想要買靠著江邊的房子。
靠近江邊的地段是最先開發(fā)成住宅區(qū)的,寸土寸金,早被高高矮矮的小區(qū)擠滿了,要買的話也只剩下二手房,同樣的價錢,新區(qū)剛開盤的樓盤會買到房型更好、面積更大的房子,而且升值的空間更大。她不干,堅持要買江邊的房子,哪怕是二手房。
我見她如此堅持,猜測她可能是喜歡江水吧。有人喜歡山,有人喜歡水,個人愛好是不會輕易改變的。于是,我回到公司加班整理了一堆資料,幫她找了一套可以眺望長江的房子。
為了看房,她忐忑不安地向店主請了兩個小時的假。我問她,請假店主會不會扣錢。她搖頭說,不知道,除了每月十五發(fā)工資的那一天,店主一般不談錢的事。她又說,其實跟錢沒關(guān)系,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請假,她老覺得有些不安心。
我勸慰她生活總得嘗試,畢竟買房是大事。
她連連點頭說,至少要在房子里親自體驗一下,才能決定合不合適。
那是小米第一次和聞女士見面。聞女士一打開門,小米就興奮地詢問自己可不可以打赤腳。我知道小米定是想真切地接觸房子。然而聞女士一聽把門關(guān)上了,小米沮喪地低下頭。我剛要敲門,門再次被打開,聞女士遞出了一包濕巾。
小米機靈地接過濕巾,樂呵地脫下雨靴,是的,是雨靴,她曾說,只要天氣預(yù)報說下雨,她都會穿上雨靴的。剛好天氣預(yù)報說這幾天下冰雹,她沒見過冰雹,干脆就當(dāng)是下雨。小米把腳反復(fù)擦干凈,跳進(jìn)了屋子里。聞女士也給我遞了一包濕巾,我擺手不要,從包里拿出了棉布鞋套,干中介這一行,誰不隨身帶個鞋套。
聞女士的房子大概只有七十平米左右,一個人住也夠。地面鋪了褐色的實木地板,家具都是中式的,有冰箱空調(diào),但是沒有電視機,桌上擺放了一個七八十年代的箱式收音機,屋子的所有墻面都裝有書架,一邊塞滿了書籍,一邊擺滿照片。
小米站在玄關(guān),一直盯著聞女士。
聞女士手一甩說,你自己參觀吧。小米才走進(jìn)屋子,她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拘謹(jǐn),像是房子的主人似的,飛來飄去,瞅瞅看看,既不聽聞女士的介紹,也不聽我的意見,自顧地欣賞,完全不理會我們,等她折騰累了,干脆就躺在地上,閉著眼睛,難得露出了微笑,我看她大概想到了什么好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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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一旁的聞女士板著臉,想說什么,卻止住了口。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即便在家里,聞女士也穿著旗袍,別上胸針,打扮得整潔光亮。我歉意地對聞女士解釋,小米是喜歡上了你的房子。聞女士嗯了一聲,說她看出來了。
小米指著書架上的照片問,婆婆,你之前是跳舞的嗎?
我仔細(xì)一瞧,書架上都是聞女士跳舞的照片,跳的還是芭蕾,踮著修長的腿。她跟年輕時候的模樣沒怎么變,在當(dāng)時可謂是一等一的美女。
聞女士拉著臉說,沒規(guī)矩的丫頭,什么婆婆,要稱呼為女士。
小米說她從來沒有親眼看過跳芭蕾舞,只在電視里面見過,可美了。
聞女士叫小米別這樣看她,她是不會當(dāng)我們的面跳的。
忽然,小米發(fā)現(xiàn)了什么,她飛快地跑過去,拉開黑色的窗簾,蜿蜒的長江顯現(xiàn)在我們的面前。小米用力地推開窗戶,江風(fēng)吹拂著她的額發(fā),她順勢趴在窗臺上,凝望著長江。
聞女士說,她很少開那扇窗戶,靠著江,風(fēng)大,她的關(guān)節(jié)怕風(fēng),一吹就疼。
小米問她,是因為這個,所以才要賣掉房子?
聞女士嘆了一口氣,轉(zhuǎn)過身,走到桌子前,無意識地?fù)崦䦷紫率找魴C,然后小心翼翼地按下播放鍵,一曲悠揚的鋼琴曲響起。她坐上太師椅,淑女般地緩慢吐字。她說,要不是因為風(fēng)濕,她倒想在這房子里住到死。這房子是利用她先生的撫恤金買的,所以她覺得房子的角角落落都充滿了先生的氣息,而從不感到孤獨。她還有一個女兒,差不多比小米大上一輪,在城中心買了將近兩百平米的房子,她每個月要幫女兒還房貸。她的那一點退休金差不多都塞到那套房子里了,平日開銷用的都是先生留下來的積蓄,存折上的錢也快用完了,日子過不下去了,她才想著把這套房子賣了,住到鄉(xiāng)下的養(yǎng)老院,那兒的床位費便宜。
小米緊著問她,這些情況怎么不跟女兒說。
聞女士指著長江說,你看水都是往下流的,這世上就沒有往上流的水。女兒怪父親走了,一分錢都沒留給自己,所以要從她這里獲得補償。即便是母子,話說多了總會產(chǎn)生嫌隙,涉及到房子啊、錢啊,就是更復(fù)雜的一件事,還不如不說。
小米一聲不響地聽著。
聞女士走過去扶著小米的肩膀說,她就是還貸還到死,都還不完城中心的那套房,房子的事要看開一點。她安慰小米說,這個世道就是,有人有幾套房子住,有人有一套房子住,有人沒有房子;沒有房子住的人也會活得好好的。
小米明白聞女士的意思,推開她的手說,自己一定要買房。
飲品店播放起了輕音樂,聞女士心情很好,她點了一杯奶昔,又點了一些甜點。她說今天她請客。
我說,小米沒有決定買哪一套房,不一定是你的那一套,到時候讓你失望了,當(dāng)著面還會尷尬。
聞女士笑著說,她失望無所謂,都失望慣了。
喝咖啡喝多了,嘴里生苦味,趁著聞女士請客,我將咖啡換成了生啤,一口喝一大杯,舒暢極了。我對聞女士說,你猜小米在遇到我之前,她自己有沒有去售房中心咨詢過?或者去樣板間看過房?
聞女士凝重地說,小米是那種看起來容易被忽視的人,無論在什么地方都容易被忽視,即便是我們,也曾無意識地忽視她,她去過和沒去過又有什么區(qū)別。
我點了點頭,不過,小米的包面真讓人印象深刻。
聞女士擺手說,小米做的包面是她吃過第二好吃的,最好吃的還是她先生做的,你是沒吃過,那味道真不得了,太好吃了。
3
天色明顯暗了下來,街道上的行人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天氣異常,加快了腳步。明明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,卻對此感到恐懼。聞女士覺得他們的樣子有些搞笑,他們不知道今天會下冰雹嗎?
我說,你連電視、手機都沒有,怎么會知道要下冰雹。
聞女士瞟了我一眼,問我知不知道有廣播這種東西?她是聽廣播里的天氣預(yù)報,才曉得今天要下冰雹,最近廣播里的小姑娘的聲音特別好聽,她敢打賭,那姑娘一定是談戀愛了,不然說的話怎么會那么甜。
說話工夫,張?zhí)吡诉M(jìn)來,她穿著一身鮮艷的運動裝,燙了一頭金黃色的卷發(fā),一見著我就大聲喊,小米來了嗎?
我回答說,小米還沒回復(fù)我。
她炸著嗓門說,你看新聞沒有,特朗普和金正恩握手了!
我說看了,不僅看了,還看了好幾遍。
她說,既然看了新聞怎么還不行動啊,虧了你還是房地產(chǎn)行業(yè)的,一點都不敏感。
我莫名其妙地笑了,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大動作。
她笑著說,當(dāng)然要去丹東炒房,丹東的對面就是朝鮮,美朝關(guān)系緩和了,朝鮮全力發(fā)展經(jīng)濟,那丹東憑借地理優(yōu)勢會成為第二個深圳的,你看看現(xiàn)在深圳的房價多高,遲早有一天丹東比深圳的房價還高,趁現(xiàn)在買房,賺不死你。
我笑她怎么還不去?
她悻悻地說,從這里飛丹東要轉(zhuǎn)機,網(wǎng)上的票搶購一空,她老公弄票去了。
張?zhí)屏艘谎叟赃叺穆勁,囑咐說,待會小米買房的話,不要跟她爭,她等著現(xiàn)錢急用。
聞女士理都沒理她。
去看張?zhí)孔拥哪翘煺切瞧谒。小米背著書包,提了兩個小袋子,里面都裝了包好了的包面,她說一袋送給我,感謝我辛苦幫她找房,一袋順路給聞女士帶過去,她極喜歡吃包面。
我毫不推辭地接過包面,放進(jìn)公文包,這確實是個好東西。我對小米說,之前我們公司帶過很多客人去看過聞女士的房子,聞女士一一拒絕了,但是,聞女士說挺喜歡你的,愿意把房子以優(yōu)惠價賣給你。
小米嗯了一聲,她的房子我挺喜歡的,我還想再看看。
看房當(dāng)然沒問題,買房就是要多看看,只不過今天是星期四,聽店主說星期四,你一般有事,堅決不肯加班。
聽我這么說,小米撲哧地笑了,那帶你體驗一下過星期四。
我們在附近的公交站上了車,一直坐到終點,又尋找下一輛公交,從起點坐到終點,再尋找一輛公交,就這樣一直重復(fù)著坐公交。小米每次都會選擇坐公交的倒數(shù)第二排靠著窗邊的位置,她會一直望著窗外,這座城市的高樓大廈、商埠街道、來往車輛,甚至連外國品種的寵物貓狗都深深吸引著她。
我問她在看什么?
她說在存儲這座城市的記憶,平時低頭包包面,都不知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,只有這個時候,她才能平視這座城市,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是生活在這座城市。
一直到傍晚,我們才從公交車下來。小米說,這是第一次有人陪她坐公交。
我說,如果可以的話,我還會陪她坐的。
她說,上次過中秋節(jié),婆婆特意邀請自己去家里吃月餅,那也是她第一次在這座城市拜訪別人。她學(xué)我,買了一雙棉質(zhì)鞋套,是熊本熊的圖案。
你不早說,我公司里有一大堆,可以送你幾雙。
她卻說,還是自己買的用得舒心。
我們到張?zhí)业臅r候,她一邊開門一邊嗦著泡面,小米剛想問,能不能打赤腳,只見屋子里鋪的是廉價的水泥磚,墻皮大面積脫落了,除了一張床墊,一件家具都沒有,床墊上擺了兩臺蘋果筆記本,旁邊就是整箱的泡面和啤酒。
張?zhí)χf,炒房族就是這樣,買下的房子,不知道能住幾天就要拋出去,所以裝修就簡陋了一點,但是這房子視野開闊,看長江最好不過了。
小米堅持套了鞋套才走進(jìn)屋。她問張?zhí)珵槭裁床稽c外賣,天天吃泡面對身體不好。
張?zhí)f,沒事,吃慣了。像她們這樣炒房的要還高額貸款,所以過了信用卡的還款日,生活就捉襟見肘,也就吃得起泡面。
你們炒房應(yīng)該掙了不少錢。
張?zhí)f,的確掙了不少,但是總想掙得更多,掙得錢又拿去投資了,反正她是見不得銀行卡上有大筆余款。等在武漢和長沙的那幾間房子拋出去了,日子會好過多了。
小米似懂非懂地望著張?zhí)。張(zhí)∶椎氖终f,所以你這么年輕出來買房是正確的選擇,房子以后絕對會升值,再賣掉房子來變現(xiàn),再買,再賣,你的錢也就越來越多了。
小米說,房子難道不應(yīng)該成為家,一直住下去嗎?
張?zhí)珕∪粺o語,她也回答不了,她若有所思地回過頭,圍著房子繞了一圈,眼睛紅潤地說,其實,這套房子是她和老公買的第一套房,她也有點舍不得。當(dāng)所有人都在做這件事的時候,而且還有利可圖,你不做,你就是傻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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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話的氣氛愈顯尷尬,我趕緊打開陽臺的梭門,喊小米出來看看陽臺。晚上的長江靜如處子,而江邊繁燈彌漫,連江堤上的樹木都掛上了五顏六色的彩燈,像是一棵棵火樹,呈現(xiàn)出一片榮華的景象。我也很久沒有欣賞江景了,生活的重心一直都在工作上,即便偶爾空閑,也只是躺在家里睡覺、玩網(wǎng)游,仿佛忘了自己生活在長江邊。我又驟然想起,當(dāng)年在長江邊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們成年之后就很少聯(lián)系了,他們過得還好嗎。正如網(wǎng)絡(luò)上說的,人成年之后,就很難找到一起激情澎湃的朋友。我以前一直在憐憫小米的孤獨,今天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竟也如此孤獨,至少今年的中秋節(jié),小米有人陪她,而我是一個人過的。
小米問,這套房子是坐北朝南的嗎?
我回過神,望著她,這是我第一次仔細(xì)打量她,她沒有梳馬尾辮,而是盤了一個我叫不出名的發(fā)型,在大學(xué)校園里非常流行,她還戴了一對銀色的耳飾,這表明她在出門前,精心地梳理打扮過。我回答說,是的,沿江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。
她說,真好,她父親說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涼,是最好的。
你父親?這是小米第一次提到她的父親,我一直以為她是獨自一人在這座城市打拼。
小米說,嗯,你看這些燈亮起來之后,把高低起伏的房子照得多好看。
的確,白天看不出來,晚上在燈飾下才顯得繁華一片。
小米說,知道嗎,這些房子大多數(shù)都是我父親做的!
嗯?她這話出乎我的意料。
她見我疑惑,趕緊說,不是那種表示“擁有”的“做”,而是那種實實在在的“做”。父親是二十年前進(jìn)城務(wù)工的農(nóng)民工,他做的是水泥匠的活兒,就是在一塊磚上抹上水泥再放上另外一塊磚,他的動作熟練,效率高,因此每天比別人多二十塊錢的工資。小米又說,父親常常坐在工地的高處,凝望江邊的夜景,父親說江邊的房子在夜里最好看。在農(nóng)村代表落后,在城里代表先進(jìn),父親就是這個老觀念,老說城里好。水總是往下流,所以父親希望她能留在城里,在城里安家,成為城里人。
我安慰她說,你在這里工作十年,你已經(jīng)是這里的人了。
小米堅決地說了一聲不,父親認(rèn)為只有住上這里的房子,才能成為這里人,她也是這么認(rèn)為的。
我問她,你父親現(xiàn)在在哪兒呢?
他死了,死在工地上了。小米說,那天正是周四,她得知消息后,立馬趕了過去。她也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死的,工友們什么都沒說,在殯儀館見到他的時候,他已經(jīng)血肉模糊,辨不出容貌。
我聽到這些事,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糟糕,原來小米一直有心事壓在心頭,她卻表現(xiàn)出若無其事的模樣。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,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,我猜她一定強忍著淚水吧。我忽然想起,公文包里還有包面,于是提議煮包面吃。張?zhí)堑谝粋贊成的,她趕緊將手里的泡面丟進(jìn)了垃圾桶。
由于張?zhí)B廚房都沒有,小米只能用電水壺煮包面。我把紙箱擺成桌子形狀,再鋪上一層報紙。張?zhí)贸隽藥坠奁【坪鸵淮蟠鼮踅ゲ。我們每個人還喝了一點啤酒。那一頓包面我感覺三兩口就吃完了,但是余味卻存留了許久。
外面刮風(fēng)了,飲品店的服務(wù)員把豎立在店外的廣告牌收了進(jìn)來。
張?zhí)÷暤貙ξ艺f,飲品店的生意怎么這么不好,只有我們幾個人。
我說,在你們沒來之前,就我一個人坐了一下午。
她咂巴著嘴說,實體經(jīng)濟不行,你看到處生意都不好做,還是投資房產(chǎn)安全。
4
已經(jīng)快接近下班的時間了,小米還沒出現(xiàn)。天也越來越暗了,冰雹似乎隨時都可能落下來。即便是張?zhí)矝]有表現(xiàn)出一絲焦躁,她說大不了搭下一趟航班。大家都耐心地等待著。聞女士不安地說,不知道小米帶傘了沒有。張?zhí)又f,冰雹打在身上可痛了,她試過一次,再不想試第二次。
我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三份合同擺在桌子上,除了聞女士、張?zhí)姆孔樱有一位男士的房子也被小米看中了。
張?zhí)闷娴匕奄Y料拿過去一看,剛看到身份證上的照片,乍然氣憤地站了起來,指著我說,你怎么能帶小米看這個渣男的房子。
我吃驚地問她,你認(rèn)識?
張?zhí)f,何止她認(rèn)識,整個小區(qū)的人都認(rèn)識,限購之后,這個渣男騙他老婆假離婚,說是買第二套房升值。他老婆真信他的,離了婚,把財產(chǎn)全部過繼到他的名下。他立馬翻臉,當(dāng)是真離婚,再也不理他老婆了。這渣男為了吃干抹凈,現(xiàn)在肯定想著要把財產(chǎn)變現(xiàn)帶走。
聞女士也接過去看了一看,房號寫著1404,數(shù)字太晦氣,這套房正好位于她家的對面,聽附近鄰居說房子里鬧鬼,雖然她不信鬼神之類的,但是總歸是不吉利的。
張?zhí)又f,她也聽說過,好像是當(dāng)初建房子的時候,有工人從這間房的陽臺上墜落,摔死了,有血光之災(zāi)的房子肯定沒人要,開發(fā)商以六折的低價才銷售出去。
這套房子不是我選的,而是小米主動要求的,因為時間倉促,我還沒了解到這套房子背后有這么多故事。我乍然打了一個冷戰(zhàn),立馬打斷了他們,或許這位渣男的房子才是小米最中意的。我一說完,她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。
昨天,小米打我電話,邀請我去她家吃飯,為了感謝我連日來為她跑東跑西。我很意外,她從來沒有提及她住的地方。但是我記得聞女士曾對她說過,請人去家里吃飯是對別人的最高待遇。我猜自己可能是小米第一個邀請去她家吃飯的客人,實在不好意思拒絕,就答應(yīng)了下來。她說的那個地方在郊區(qū),等我乘坐一個多小時的出租車到約定地方的時候,小米已經(jīng)站在路燈下,扶著電動車等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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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6-11 09:50 上傳
我問她等了多久,她說沒一會兒。我見她一直看表,肯定等了許久。我說騎車載她,她不肯,說我好不容易來一趟,讓我安心坐著。就這樣我縮著腳、不協(xié)調(diào)地坐在后座上。她一個勁兒地抱歉說委屈我了。我環(huán)顧四周才發(fā)現(xiàn)這兒居然是全市有名的“鬼城”,因為開發(fā)商資金鏈斷裂,這片房子建設(shè)到一半,老板就跑路了,未完工的建筑全都荒了起來。
你住這兒?
嗯,這個地方還是我父親發(fā)現(xiàn)的,不用交房租,而且房子夠大。
你不怕嗎?
不怕,父親說我“狗膽”包天。
小米在一幢美式別墅前停了下來,熟練地將電動車推進(jìn)車棚。房子安裝了木門和木窗,門前還上了一把鐵鎖。
一進(jìn)門,房間里點滿了蠟燭,小米說這兒還沒有通電。兩張巨大的藍(lán)白色窗簾飄揚著,墻壁上貼滿了各色的畫紙,在燭光的照耀下,五彩繽紛。與我想的完全不一樣,這兒不僅桌椅、沙發(fā)一應(yīng)俱全,還有兩個書架,上面擺滿了一些盆栽,有蘭花,有銅錢草,還有一些多肉,溫馨得像是家,不,就是家!我不由得贊嘆,這裝修極具藝術(shù)感。小米笑著將我引向了長餐桌,上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菜碟,紅油油的,看樣子都是湖南菜,對于喜歡吃辣子的我,按捺不住想要動筷子。
小米用手機放了一段音樂,我聽出來了,是聞女士家收音機播放的音樂。小米跳了幾個芭蕾舞的動作,說是聞女士教給她的。聞女士說小米很有天賦,并答應(yīng)了她的請求,正式教她芭蕾舞。
跳完舞之后,小米舉起酒杯,敬我一杯酒。我嘗了一口,是度數(shù)非常高的谷酒,刺喉又上頭。小米說這是店主從老家?guī)淼淖葬劸,她好不容易從店主那兒討來的。我又喝了幾杯,酒正酣的時候,小米猛然想起什么,說給我看一個重要的東西。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鐵盒子,使勁地撬開,里面裝有兩張紙條。她抬頭,眨巴著眼睛問我,如果有房子就有家了吧?
我驚訝地盯著小米,不知道她的話是什么意思,慌張地說,沒房子也會有家吧。
她說,在父親出事之前,工地上已經(jīng)有一名工友意外死亡,開發(fā)商賠了幾十萬,工友的兒子拿這筆錢在鄉(xiāng)下修了三層樓房,還娶上了媳婦。小米遞給我一張欠條,落款和印章都是某公司,巧合的是這某公司正是開發(fā)這片“鬼城”的開發(fā)商。
小米又遞給我另外一張紙條,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線條,串連成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,“米,爸和媽會右你的”,“右”字面意思應(yīng)該是“保佑”,在老家,只有死人才會用上這些字眼。她說,這是在殯儀館從父親的口袋里找到的。
通過這張紙條,我突然在邏輯上建立了聯(lián)系,產(chǎn)生了一個驚人的想法:賠償款對于她父親來說,是苦巴巴做了一輩子都掙不來的數(shù)目,與其這樣,還不如直接拿命來換。所以,那次工地上的事故是人為的。這個想法嚇得我扔下了筷子,灌進(jìn)了一大杯酒。我想她父親的眼里定有一片繁華的燈火。
小米忍著淚水說,工友們都不愿跟她說父親是怎么死的,他們像商量好了一樣,聲勢浩大地包圍了開發(fā)商的辦公室,找老總討要說法,老總不給說法就找政府去。
你拿到錢沒有?
父親出事剛好在開盤前一天,工地還拖欠了工人的工資,新聞一出,事就搞大了,政府的領(lǐng)導(dǎo)三番五次來督查整改。老總沒有還價,當(dāng)即答應(yīng)了賠償金額,只不過保險柜里一分錢都沒有,銀行賬面加起來也只有八九十萬現(xiàn)金,實在沒有辦法,于是有人建議讓老總打欠條。工友們讓小米拿現(xiàn)金,她不干,說自己的欠條只有一張,工友的欠條要打一百多張,太浪費紙了,她堅決要把現(xiàn)金先分給工友,自己留著欠條。
燭光閃爍,小米認(rèn)真捧著欠條,老總說他資金緊張,這筆錢要在三年后兌現(xiàn),明天就滿三年了,她去找老總把錢兌了,再訂下房子,算是給父親一個交代。
那一刻,我覺得小米捧的不是一張欠條、一張輕飄飄的紙,而是一份生死契約。小米笑著說,在這座城市,自己終于有了一個家。如果有一張父親的照片就好了,沖洗出來,可以掛在家里,讓他也看一看,高興高興。
我又仔細(xì)打量了一遍那張欠條,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口。
那餐飯我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,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,我只知道在路上我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,問老媽打牌輸錢沒有,問老頭子有沒有因為雞毛蒜皮的事跟人吵架。他們一個勁兒地催我找女朋友。我說大城市不好找。他們又說要準(zhǔn)備給我在城市里買房。我的心咯噔一下,只得說暫時不用,現(xiàn)在還早呢。通話雖然只有幾分鐘,我卻像說了許久似的。
我想或許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么么多。
5
天氣驟變,飲品店被烏云罩著,沒有一個人說話,安靜得聽見外頭呼啦啦的風(fēng)聲。我看了看手機,早已過了我的下班時間,我們又不約而同地再等了幾個小時。
突然,門外發(fā)出砰砰聲響,我們以為小米來了,欣喜地回過頭,只見冰雹嘩啦啦地落了下來,敲打著世間的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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