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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秋實 于 2023-7-2 18:36 編輯
我的父親是農(nóng)民,一輩子生活在農(nóng)村。父親兄妹六人,他是老大,在堂兄弟中排第二,我們習慣喊二爺。爹爹走得早,婆、母親、四叔、小姑,父親和他的五個孩子,組成一個十人的家。四叔當過兵,退伍后在鄰鎮(zhèn)的工廠上班,父親是這個家的家長。 父親生活的村莊座落在小山腳下,四季分明,出村口就是一兩百畝的河畈,水源足,適宜種莊稼。那時候,生產(chǎn)小隊一年要種早晚兩季水稻,冬季再加種一季小麥或油菜,農(nóng)活重,農(nóng)民生活非常辛苦。每年開春,父親會把門前氹子里的土糞挖出來,曬些天,然后送到田邊地頭,為種糧種菜作準備。土糞是生活垃圾和豬牛糞便漚好發(fā)酵后的產(chǎn)物,天然肥料,養(yǎng)什么肥什么,不會破壞土壤結(jié)構(gòu)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,山區(qū)的氣溫好象比現(xiàn)在要低一些。記憶中,村頭的打谷場東北邊有兩間保溫室,保溫室是培育種子的場所。早稻種子,下田前會先在保溫室培育,破胸后再撒到田里,更好發(fā)芽。父親是生產(chǎn)隊的技術(shù)員,具體負責秧苗培育工作。我那時還小,不到十歲,經(jīng)常跟著父親進出保溫室。保溫室內(nèi)氣溫很高,應該有20-30度,到處濕漉漉的,連空氣也是濕的。人在里面待久了會覺得呼息不順暢,象是缺氧,我不喜歡保溫室。父親還負責保管小隊的灰印;矣∈且粋木板做的空心盒子,在盒子底部鏤空“十隊”字樣(我們小隊是十隊)。糧食打出來沒有驗稱歸倉前(歸倉后分糧食前也要蓋),通常會堆放在打谷場上,灰印盒里裝有石灰粉,用時打開機關(guān),往谷物堆上輕輕一蓋,字就清晰地印在谷堆上,能防止晚上有人對糧食做小動作。父親厚道,實誠,話不多,提高秧苗育種成活率,保證糧食顆粒歸倉,做的都是社員心頭事,好事,村里人都很尊重他。 七十年代末,四叔結(jié)婚分家,不久小姑也出嫁了,婆和我們一起過日子,父親繼續(xù)著八口之家的生計。奶奶做家務(wù),母親是小隊飼養(yǎng)員,負責養(yǎng)豬,大姐和有殘疾的大哥種田養(yǎng)蠶,放牛掙工分,哥哥上初中,二姐和我讀小學。八到十八歲的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,飯量大,干飯也能吃兩三菜碗,都是飯潑。分田到戶后,糧食增產(chǎn),基本解決了農(nóng)民的吃飯問題。我們家的糧食也有增產(chǎn),但糧食還是缺,原因也很直接,哥哥和我在讀書,不做事,不掙錢,月月還要花錢。每年新糧出來,村干部帶著人挨家挨戶收上交(后面還有收村積累),拉走糧食的三分之一。除此之外,父親還得再賣三分之一或更多的糧食,用于我們哥倆讀書和必要的家庭開支。兩毛幾分錢一斤的二季稻單價,一共也變不出多少錢。讀書和家庭日常已花去了大部份,剩下的可用于農(nóng)業(yè)投資的錢就少得可憐。有些年份,父親甚至拿不出錢來買回碳銨給農(nóng)田打底和買尿素給幼秧提苗。對土地的虧欠,導致我家的糧食產(chǎn)量連年下降,幾年后,可供家庭食用的口糧也就越來越少。農(nóng)歷四月,新麥子出世前,米缸見底,等米下鍋是我們家的常態(tài)。小時候,我經(jīng)常看到婆拿著升子,去對面王婆,隔壁二婆或三婆家借米度日。春荒要等新麥子打出來,磨出面粉接上,才會有好轉(zhuǎn)。 和四叔分家,父親分得老屋的兩個通長間和一個單間,外加一間天井屋。老屋也叫花屋,建成有些年份了。大門進去有很多重(念chong),靠著連廊和廂門與各房銜接。歷經(jīng)多年的煙熏火燎,老屋的磚墻呈灰褐色。一到天黑,就算有15W的電燈照明,屋里依舊特別昏暗。幾角或一塊幾毛一月的電費,也經(jīng)常因無錢支付而被停電不能用,煤油燈便是常見的照明工具。屋里到處昏攃攃的,即使在白天,剛從外面進屋也看不清楚人臉。 天井屋的屋頂呈半開放狀,用于老屋屋頂排水,不適合住人。屋頂只有一半蓋瓦,其它三邊是墻的出檐,四周高中間低,象個方形漏斗,水從屋頂匯集到天井(屋子里挖的一個連接下水道的坑),再從天井下的暗道流到外面的水溝入池塘。哥哥的床就安放在天井屋進門蓋瓦的那一側(cè),旁邊還堆放了犁耙耖子和父親打草鞋要用的工具。半開放的屋頂,碰上刮風下雨,雨絲都能隨風飄到床上。說是屋,只是比睡在外面好一些。 責任制后,集體不再養(yǎng)蠶。原屬小隊的蠶室,三大間明三暗六的房子,小隊作價一千一百元出售。父親決定買下蠶室。為了籌款,父親變賣物品,四處借錢,在各位親朋好友的幫助下,終于限期內(nèi)湊足現(xiàn)金買下蠶室。前幾年,在老家建房的地基,就是父親留給我們的遺產(chǎn)。買下蠶室后,家里的外債更多了,日子過得更加緊張。繞是如此,父親也從來沒有過要我們兄弟放下書,回家種田的想法,堅持讓哥哥和我把書讀完。 在那個物資奇缺的時代,一個農(nóng)民,完全靠種田種地維持八口之家的生活、應付各種上交、攤派和農(nóng)業(yè)稅費,還要供兩個兒子讀書,可以想象,父親的日子過得是何等的艱難。在崗背畈糧站做廚師的三叔常說“二哥的家是個餓坑,象個無底洞”,二哥家就是指父親的家。大年三十,我們這群孩子,完全沉浸在過年有肉吃有新衣服穿的喜悅時(婆用自產(chǎn)的棉花織布做的新衣),父親卻在承受因無錢兌清一年的欠賬所面監(jiān)的窘迫。臘月三十的夜晚,火塘的樅柴旺盛地燃燒,各個債主圍坐在火塘邊要債的情景,至今歷歷在目。父親拿出僅有的元角分,趕急的,能還的先還,暫時不能還清的,只能不停地說些好話先緩緩,承諾來年接著還。欠債金額并不大,事由也很簡單,欠交的電費、打米打面粉的加工費,賒欠的奶豬錢,金額從幾塊到幾十塊不等。沒有親身經(jīng)歷過缺錢熬日子的人是無法體會窮人的艱辛和無錢的絕望。中年的父親,額上的皺紋比現(xiàn)在七十多歲人還要深還要密。15W的白熾燈發(fā)出的光還是那么微弱,用久了的燈泡,光線好象有些發(fā)黃。 父親沒有上過學,講不了大道理,但父親做事堅決,有打算,有韌勁。 為了給家庭增收,父親想盡辦法。哥哥和姐姐除了在小隊做工分,還會盡可能多扯豬草,多養(yǎng)幾頭豬(計劃經(jīng)濟時代,農(nóng)村家家都有向國家上交豬肉的任務(wù)),指望把豬仔養(yǎng)大,年底好出售變錢還債并能落些豬下水過年。那些年,我家的運氣是出奇的不好:年初父親好不容易找人賒到了豬仔,可碰上農(nóng)村發(fā)豬瘟,一發(fā)瘟村里就會死一批豬。記得有一年,我家一共死過四頭小豬。父親話本就不多,碰上不好的運氣,更加寡言。我經(jīng)?匆姼赣H一個人坐在灶門口抽悶煙。父親愛抽煙,沒錢買紙煙,就自己種煙葉抽,把煙葉切成絲,用煙斗抽的那種。偶爾忍不住想抽抽紙煙,父親就塞給我兩毛錢,去街上買兩盒支農(nóng)或農(nóng)樂牌香煙。煙是九分一包,余的兩分錢我買糖,一分錢一顆,糖很甜。 沒錢買化肥,就想辦法積農(nóng)家肥來解決。父親帶著姐姐,身材瘦小的母親還有殘疾的大哥去挖草渣坪,大姐還多次挑著蘿筐去屋后的山上撿牛糞回來窖肥。我家的莊稼,貧瘠缺肥,瘦蔫蔫的,產(chǎn)量不高,但很少得病倒伏。在那么困難的情況下,父親能買下蠶室、能堅持讓我們兩兄弟讀書并離開農(nóng)村,全村四個小隊幾百人中,我們家是唯一。困難時期,小姑和姑爺在經(jīng)濟上給了我們家實實在在的幫助,對我們家是有恩的。我時常想,我們家應該還有欠著小姑家的錢,只是姑爺大度,從不曾提起過。 父親一生愛干凈,過往很少生病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無論落雨還是下雪,天天洗澡,這在北方的農(nóng)村是很少見的。饒是這樣愛干凈,父親還是被病魔給盯上,并在一年后帶走了父親。 八六年秋天,一向健康的父親,感覺身體不舒服,吃東西吞咽時會惡心打嗝。起初家里人以為是飯或麥子粑做得太硬,引起消化不良,是小毛病,吃吃藥就會好。然而,一段時間后,藥也吃了,病情不但沒有好轉(zhuǎn),嗝卻打得的越來越頻繁,發(fā)展到最后喝水都打嗝,以至于不能順利進食。見此情況,剛工作沒多久的哥哥(八七年七月,哥哥畢業(yè)分配在地區(qū)的WZ局上班。計劃經(jīng)濟時代,哥哥所在單位的福利待遇好,獎金高,日常生活用品也會按季發(fā)放,不用花錢)帶著父親來到當時最好的地區(qū)人民醫(yī)院作了食道和胃的全面檢查。那時候地區(qū)人民醫(yī)院也沒有CT ,檢查胃就吃貝餐。看完父親的相關(guān)病理圖片,醫(yī)生初步判斷是食道癌或賁門癌。醫(yī)生建議:為便于術(shù)后恢復,待十月天氣轉(zhuǎn)涼后,再給父親做手術(shù)。秋后,手術(shù)的結(jié)果令人很失望:賁門癌晚期,癌細胞已擴散。除割下一點腫瘤切片用于化驗外,醫(yī)生沒有再動手,原樣縫合了父親的創(chuàng)口。主治醫(yī)生對哥哥說,“回家吧,時間不多了,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不用再忌口了”。年齡不足五十,上有老下有小,家庭頂梁柱的父親,就這樣被確認而又無可耐何...... 至終了,全家人都沒有告訴父親他的病情真相。 回家后,父親以為手術(shù)成功了,病好了。逢人就笑著打招呼說,“我好了,做了手術(shù),病已經(jīng)好了,我要做什么什么......”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解脫和喜悅,舉手投足間都在外溢和散發(fā)。沒多久,當嗝再度打起、身體的疼痛再度開始的時候,父親自言自語地說,“么回事,不是做了手術(shù),好了的?”,隱隱約約,父親仿佛感覺到了些什么,不再談起手術(shù),再后來,就很少說話。家人也不再在父親跟前聊起與病情相關(guān)的信息,各盡所能打聽與疾病治療有關(guān)的單方和偏方。只要聽說哪個地方的醫(yī)生哪個偏方能治父親的病,就托人去打聽,去尋藥。醫(yī)生說什么藥有效,開什么藥,父親就吃什么。僵蠶、蜈蚣、蝎子,地壇魚(也叫地鱉蟲)父親都吃過。我那時候小,不能擔當事,替大人們打下手,只能聽聽叫跑跑腿。父親患病期間,婆操碎了心。聽說天馬山菩薩靈,山上的藥材有效,小腳的婆為了誠心感動天,堅持要自己親自上天馬山去上香挖藥,祈求神靈保佑我的父親她的兒子康復。北方冬天的夜晚,山里黑呼呼的,婆拄著棍子,邁著小腳,動身爬到天馬山山頂?shù)膹R里,搶上頭柱香,挖活蟲給父親做藥引子。天馬山腳距離我家至少有兩公里左右的路程,山有七百多米高,上山的路彎彎曲曲,遍布荊棘。對于一個健康的成年人來說爬山或許不是什么難事,但是對于年齡超過七十歲、裹過腳的老太太來說,一步步走過去并爬到山頂,燒香,挖藥材,那種辛苦,不會比成人跑一個全程馬拉松輕松。 然而,父親的病情并沒有如大家所愿出現(xiàn)好轉(zhuǎn),而是一步步惡化。 眼見著的一天天消瘦,進食對父親來說已是奢望,喝水都吐了出來。原本健壯有力的父親,瘦得只剩一層皮。十五歲的我,甚至可以用雙手把父親托到屋外的躺椅上曬太陽,而不覺得吃力。父親休息的地方,要用厚厚的被子墊著,以防骨頭咯著痛。有一次父親抬手撓癢,我看見父親胳膊下方的靜脈扯著薄薄的皮膚在不停地左右晃動。病魔,已徹底抽走了父親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和脂肪。八七年臘月,父親小腿開始起水泡,一個一個的水泡,破了結(jié)痂,長好又接著破。冬天的火塘,柴火燒得很旺,裹著被子烤火的父親卻總是喊冷。 賁門癌是一種很苦的病,吃不下東西也喝不了水,人總是餓。吃飯時,我們都會盡量避開父親,以減少餓乏了的父親看見食物卻不能吃到口的難受。偶爾,父親確實忍不住,想吃,會叫我把筷子沾點米湯送到他口里含一會兒,試試味。病中的父親,他太渴望重溫食物的味道。 父親病逝時,我十六歲,上高一。 八八年二月初二,父親逝世的前一天,原本在鄰鎮(zhèn)住校讀書的我,一早起來就覺得心神不安,特別煩躁,一天都沒有心思上課。下午放學后,便自顧自地一路小跑二十多里路回家。事后證明,這次冒然回家是正確的(想想應是親人之間的心電感應)。次日上午七點多,我在鄰居家還沒起床(那時家里房少,和隔壁的同齡人借宿),就聽得有人在崗上喊我的小名,“快回來,你二爺怕是快不行了”。到家一看,家里早已聚了一堆人。母親,奶奶和姐姐已哭成一團,父親的叔伯,兄弟們都在不停地跑前忙后,準備著壽衣、火盆和紙錢。平趟在床上的父親,流著淚,張著嘴,喉嚨一動一動的,發(fā)出咕咕的聲音。我走到床前,把耳朵靠近父親,想聽聽父親會說些什么,最終,什么也沒聽清。沒多久,伴著五叔從父親的房門走出,我的父親,一位從未出過遠門的農(nóng)民,也停止了呼吸,永遠離開了那個他全力支撐了幾十年的家,時年49歲。父親是含著淚走的,走時應是有著太多的不舍和不放心,不放心這個家,不放心二姐的脾氣太倔會吃虧,不放心未成年的我還在讀書,更不放心母親和年邁的婆...... 父親是個地道的農(nóng)民,成年后沒有過過一天舒服日子。干完農(nóng)活做過腳夫挑過鹽,參加了平頭嶺水庫及家鄉(xiāng)其它水利工程的建設(shè)。鄉(xiāng)親們說“二哥真是個苦命人,辛苦一生,到走了都冇穿頭”。父親勞碌一生,操持一大家的生活,三十多歲時把自己的父親送上山,以微薄的收入,贍養(yǎng)自己的母親,照顧沒有成年的弟妹,養(yǎng)育五個子女并供兩個兒子上學。為解決全家的溫飽,窮盡一生,奉獻一生。 相信自己、腳踏實地、能吃苦,身處逆境不氣餒的堅持,是父親留給我們最保貴的財富,激勵著我們進步。 如今,哥哥在外市一家會計師事務(wù)所做合伙人,我們一家則在南方那座城市過著平凡、簡單的生活。在那個吃不飽,穿不暖的年代,不識字的父親寧可自己受苦挨餓,也堅持讓我們兄弟倆讀書尋出路,這種堅持本身就是忘我的拼和博。 一晃,父親離開我們已經(jīng)三十五年了。睡夢中,我會經(jīng);氐焦枢l(xiāng)那個小山村,拉扯著那些年經(jīng)歷過的人和事,然而卻很少夢見到我的父親。
2023年6月 |